奶奶的胸部X光, 像被白色漆彈散彈槍打過一般, 兩側瀰漫性的充滿白花花的影像, 但在充滿空氣的肺臟裡, 這卻不是代表美麗的畫面, 而是象徵奶奶的肺癌已經廣泛性的在兩側擴散, 屬於第四期的末期階段。令人驚訝的是, 因為治療的副作用過強, 奶奶其實已經中斷治療兩年的時間, 一般末期肺癌若沒有治療一年內病程進展會相當快速, 奶奶卻度過了兩年後才出現症狀加劇。「奶奶撐到現在已經超乎預期了」主治醫師曾這麼跟家屬使說過。
每天到病床邊看著奶奶, 總是把床頭遙成九十度, 萎靡的坐在床沿, 將枕頭墊在扶手讓後趴扶在上, 原來奶奶只要平躺就會劇烈的咳嗽, 只得坐著才能緩解症狀, 但現在只要輕微的活動就會讓他喘不口氣, 據他的家人表示, 她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躺下來好好睡個覺了。
連日的精神不濟, 還飽受沒有食慾, 腹脹, 便秘和雙腳嚴重水腫所困擾, 我私自的推測奶奶的血液裡足以留住水分的營養嚴重不夠, 所以才會讓水分流失到週邊組織導致水腫, 而相對的血管內的水變少了, 腎臟和大腸就會盡量把水分留住, 因此奶奶小便才會怎麼用利尿劑都脫不出來, 而宿便應該也已經乾硬到難以用灌腸的方式通便。那天, 我便提出是不是可以建議病人家屬考慮自費補充白蛋白?但卻被主治醫師回絕了。
然而隔天, 奶奶水腫的狀況持續, 雙腳皮膚甚至開始出現一顆顆水泡, 代表水分已經積累到表皮以下,「嘎那味必開阿」緊繃的皮膚讓奶奶連連唉聲歎著。 那早住院醫師帶著我查房, 也終於向家屬提出自費補充白蛋白的建議, 而家屬也點頭同意了, 主治醫師那邊我們就只是用回報的方式讓他知曉了, 他似乎也沒記得前一天我也曾這樣提議。
走出病房的時候我心裡有種大石終於放下的感覺, 其實前一天我就跟住院醫師學長表示我對於當下的不作為感到困惑與不滿, 而今天的處置雖然我不能確定是否真的能如預期幫助到奶奶, 但從最初的被否定到後來的實行, 我內心有種幼稚的勝利感。
末期的病人有所謂的安寧緩和醫療, 旨在以人道與最不痛苦的方式讓病人走完最後一里路。然而要怎麼拿捏與決定哪些醫療行為是需要, 哪些又是多餘而而且浪費錢的, 這些處置的經驗往往要依靠醫師的經驗和溝通的方式。然而在這次的經驗裡, 我看到的是我們連日無法解決奶奶的痛苦, 那份難捱看在眼裡真的很不好受, 但也必須說由此看出自己照顧病人還是太情緒化。
傍晚, 我看見奶奶的醫囑單上, 出現了嗎啡類的藥物, 一來可以止痛並抑制呼吸將喘的症狀緩解, 二來或許也能讓奶奶得以好好休息一個晚上, 畢竟對現在的他而已, 這是種得來不易的幸福。有時照顧病人會有很深的無力感, 不論是對疾病本身或是對於自己的作為, 只希望最後這段路我們能盡量在醫療端幫助她, 讓奶奶可以更舒服平靜些, 走完人生的旅程。
後記
隔天早上查房, 奶奶仍是坐倚在床沿, 但已經得以入眠, 我檢查他的雙腳發現水腫的狀況已經稍微改善, 用聽診器聽著他呼吸的聲音也較之前幾天來的平順。
然而下午跟著主治醫師巡房的時候, 奶奶的呼吸已經進入所謂的瀕死呼吸, 很費力的在氧氣面罩下用僅存的生存本能喘氣著。病床邊奶奶的親屬都到了, 包括看起來與我年紀相仿的孫侄輩, 大家都陪在奶奶身旁, 靜默的只剩氧氣面罩和奶奶的喘息聲。
不到半小時後, 奶奶便辭世了。
住院醫師學長跟我說, 宣布死亡的時間點每個人的方式不同, 有的人像電視劇演的一樣以牆上的時鐘或是手錶上的數字, 也有的人是以心電圖印出一條直線的形狀的時間。「這個時間其實不代表真正死亡的時間, 病人可能在我們抵達前就已經心臟停止了, 家屬也都可能知道心電圖平了的意義, 只是在等著我們宣布, 象徵性的將死亡的事實給說了出來」。
開立死亡證明和相關文件需要病人的身分證, 我看著奶奶證件上有精神和笑容的大頭照, 回想著這幾天的畫面。而後拿死亡通知單給家屬的時候, 我聽見病床邊的家屬念著經文, 也瞥見孫兒們紅腫的雙眼, 奶奶的兒子故作鎮定在一些文件上簽名, 並誠懇的向我們鞠躬道謝。我仍舊無法泰然面對每一個死亡, 以及家屬們的情緒。儘管這些都是可預期可理解的過程, 但來來去去的病人, 人去床空的那些記憶和畫面, 仍舊令人難以雲淡風輕的從心頭卸下。
從事這個行業的我們, 陪伴每一個病人的某一段人生的旅程, 也許是中途, 也許是尾聲, 有些人提早下車了, 在我們注視車下的他們遠離終而消失在遠方。我想我大概會一直記得奶奶證件上的那個笑容, 提早下車的她或許也是用著這個笑容向我們揮手, 期勉我們能繼續我們自己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