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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月燈塔】終集:反杜邦

2018/09/16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反杜邦

幾個月過去了,漁村的人們過了一個一如往常的新年。
艷紅的春聯一掃漁村古厝固有的灰陳,顯得生機蓬勃。過年期間,有些男人靠著十八骰子贏了些錢,婦女們依舊忙碌祭祀,而囡仔郎也買了套新制服,有些較幸運的,還得到一雙白布鞋。
年後不久,漁村又回到以往的寂靜,人們又各自上工去了。
這天上午,漁村卻異常的騷動。
船仔頭已經有一段時日不曾這樣熱鬧,三月份的一個透早,漁村眾人都擱下手邊工作,紛紛聚集到彼個原本是魚市場的空地上,等待發落。
「各位鄉親,反杜邦錄影帶專輯現在開始放影,咱公害防治協會的演講會,現在來到媽祖宮停車場,請各位鄉親來看錄影帶」粘錫麟站在一座以竹仔搭建的臨時棚架上,緊抓著麥克風以沙啞的嗓音講著。
就在漁村的另一端,徐勝利正走往木工同業尤仔家裡走去,勝利欲邀伊一同來參與集會。
「尤仔,咱佇工廠,幾工前就咧講啊,欲大家佇咧今仔日將手頭邊的工課歇睏一工。講這件代誌對咱船仔頭來講非常的重要,愛咱作伙出來相挺,行囉!」徐勝利來到尤仔家,卻見到尤仔和幾位朋友正坐在埕裡飲酒。
「阿杜邦是欲反啥?」尤仔滿臉通紅地說著。
「好不容易海邊仔的工業區完工囉,應該就愛趕緊招商,為地方帶來工課機會才是阿。公所攏講啊,𪜶美國公司技術比咱台灣更加進步,眾人煩惱的污染問題𪜶一定有辦法處理妥當啦...」尤仔話講一半,向伊隔壁的許仔討了一根菸,待點燃後才又繼續講。
「閣再講,𪜶杜邦欲來設廠,咱做木工的是欲去反對啥潲?」尤仔吸了口菸。
「勝利啊,咱就愛為後一代設想,地方若欲發展就愛有新的工課機會,木工這款的製造業總有一工嘛是會失去競爭,敢講汝欲閤乎咱的囡仔返去討海?」尤仔講完,只見勝利一句話也不說的,離去了。
這天雖然是工作日,不過船仔頭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到了停車場這,一同加入了集會的陣容裡。眾人齊聚在竹棚前,聚精會神的盯著臺上放置的幾台小電視機,每一台電視機都將音量轉至緊繃,螢幕上正放送著關於二氧化鈦將帶來的環境影響。
初春的漁村依舊寒風冷冽,群眾彼此緊靠,有些發著哆嗦。
待錄影帶播映完畢後,粘錫麟便開始當眾宣講,伊的語調慷慨激昂,瞬時將原本沈默的群眾給熱絡起來。
徐勝利返回停車場以後,便與小弟徐勝源碰頭,兄弟倆在集會現場所分配到的工作是在外圍發放抗議標語,一張張的標語分別是以黑紙白字所寫的「怨」、「慘」兩字。
他們一邊發放標語給群眾,也一邊和許多木工同業的老友們寒喧問候,但就在此時,停車場周遭漸漸聚集了一批批身著黑衣的警察。
「源仔,汝先去向粘仔講,警察來啊」勝利說。
此刻,竹棚上輪到議員李桑宣講,伊氣勢十足,原本台下群眾經過前幾位宣講者以後就已經頗具熱絡,但是李桑更加大範,伊講話的節奏與氣氛抓得妥當,當下,眾人騷動的氣氛已經逼近臨界線。
同個時間,李桑在台上也看見了警察的到來,伊知道時機已到,現在就要喚起群眾出發遊行。
李桑拿著麥克風大聲高呼:「各位鄉親,咱這馬就往大街頂走去!」
講畢,一旁的戰鼓隨之打響起,咚咚鼓聲劃破了初春漁村的天際,眾人亢奮的拿著旗幟與標語,浩浩蕩蕩的往大街走去,一路向南。
遊行的隊伍才起走不久,就馬上遭到警察的阻擋。
在大街路口,分隊長奮力吹著警哨,單手高舉第一次警告的木牌,這時候,李桑指示戰鼓車隊迅速通過路口,一群人連跑帶撞的,又叫喊又笑的,一路衝破警察攔截的防線。
「勝利啊!」勝利在隊伍中遇見施仔,兩人便聊了起來。
「聽講杜邦欲來設廠這件代誌,乎鎮內四界的房價攏總大落。枉然鎮內這幾年來才小可仔有咧發展,咱做木工,嘛趁著這波才有起色。我聽講埔頭街彼位,最近政府才出一大筆錢來整修咧喔......」施仔拉著勝利嚷嚷的說著:「地方的未來,袂當乎這粒貓鼠仔屎,歹了一鼎糜啊!」
「確實啊,鎮內近幾年的改變非常大......」徐勝利回應道。
「親像北頭彼邊,遐舊底的細條路攏去予拆闊囉。我細漢佇遐熟似的囡仔伴,𪜶攏非常期待,感覺這个舊漚舊臭的家鄉,就欲有大發展囉」徐勝利講畢,心中頓時感受複雜。
反杜邦的遊行隊伍絲毫不受到警察一次兩次的警告,持續地挺進,眾人愈漸熱烈的氣氛,也騷動著這座受到數十年戒嚴籠罩而失去色澤的城鎮,彷彿是一場等待許久的人民嘉年華,沿路商家都在為遊街隊伍點燃鞭炮。
一輛搭載大聲公的小貨車,緩緩駛在隊伍之中,全力放送著口號:「團結堅持,誓死拒絕杜邦設廠」,接著,有群眾高喊「我愛家鄉,不要杜邦」、「環境是基本人權」,呼聲口號此起彼落,場面十足熱絡。
遊行隊伍一路穿過大街,就在行至大路口時,整個隊伍忽然停了下來,眾人讓眼前的一景給驚傻。
此刻,一排鎮暴部隊並肩佇立在路口,日正當中的烈陽,讓這排鎮暴警察的盾牌閃耀著極度刺眼的雪亮光芒,一時之間,似乎有一股強烈的壓力讓隊伍中不少人因此往後退了幾步,倒抽了口氣,這道眩光將這場不合時宜的嘉年華,一舉打回了現實生活當中。
眼看著遠方群眾與鎮暴部隊的對峙,困於其中的戰鼓車隊亦蠢蠢欲動。
這時候,徐勝利趕忙的在隊伍中找尋徐勝源的蹤跡,就在兩兄弟會合的當下,遠方響起歇斯底里的戰鼓聲與警哨聲,頓時之間,群眾陷入瘋狂,四處竄動。
「源仔,咱閣有厝內的人,莫衝頭先!」勝利緊抓著勝源的手臂,就像小時候,阿兄欲保護小弟那樣。
過了不久,群眾的喧鬧聲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鼓掌聲。
「看起來,頭前的鎮暴部隊應該是散去囉」勝利講道。
「好家哉沒進一步發生重大衝突,衝佇頭前欸,有幾若人攏是咱木工同業的,若出代誌,確實對𪜶整家伙仔不值」源仔回應。
幾分鐘的緊張,卻親像經過幾世紀一般,當徐氏兄弟返回正常意識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流了滿身大汗。
鎮暴警察離場以後,不消多久時間,群眾也紛紛自大街上散去,有些人返回工廠工作,有些三兩約到附近攤子飲酒,城鎮再度回到以往的尋常,那個寧靜的小鎮。
日頭欲落海,金紅的天色婉轉地嵌入在船仔頭漁村裏。
徐勝源離開了朋友家,仍稍帶點酒氣的,緩緩晃晃地行走在三條巷,往厝內的方向。
「頭柱仔才咧和朋友講,鎮內這兩三年來改變足大。但是阮船仔頭,猶原是同款無發展,這條三條巷嘛攏無變,同款狹」源仔邊走邊喃喃自語,雙手攤開,比劃著巷弄數十年不變的狹窄寬度,自己也笑了一下。
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什麼似的抬起了頭,這時有一股龐大的力量震落於他身上,徐勝源感到一股茫然。
「阿彼支燈塔咧?」源仔不可置信地,就這樣呆站在巷子裏好一陣子。
那座燈塔,在漁村人們每日打拼,欲翻轉生活之餘,竟無聲無息的消逝了。
這時,有婦女將火爐端出們來準備生火,漁村的路燈亮了,巷尾也傳來燒菜聲,一切如是尋常。
「啥時陣無去啊?」源仔一時讓激動的情緒,給淚流滿面了......。
【霧月燈塔全文完】

後記

寫論文的緣故,讓我回到了城鎮的家過著一邊跑田野調查,一邊渡生活的日子。
這段期間我聽了不少故事,其中有些故事是在我回到自己熟悉不過的人身旁,在飲酒聊天中所收集而來的生活敘事,然而,這些微小且瑣碎的敘事卻往往觸及我心,過去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物如今竟然成了一條條的線索,探詢的過程裏,也讓人逐漸清晰自己與城鎮間的關係。
我那幾位漁村的舅舅們和我聊了很多往日的生活,有些沉悶苦澀、有些不可思議,這也觸發了我對城鎮八零年代生活樣態的好奇,也就是我阿舅他們的青壯年時代。
當時,他們白天是在木工廠裏製作神桌的師傅,有時候夜裏還得扮演漁村神明的乩身,替前來問事的民眾消解日常生活中的疑難雜症,這樣日夜身份的轉換引來了我進一步的好奇:他們的社會觀是如何在那樣的生活環境裏養成呢?
我在阿舅們的身上看見了一個時代裡的庶民姿態,雖然這些形影在歷史中總是沈默,卻使我感到親切與敬重。
我隱約覺得,後來這幾位木工師傅阿舅走上反對美國杜邦公司在城鎮海岸設廠的街頭遊行,無論當下是直覺的、或是夾雜矛盾,這樣的行動背後似乎有跡可循,這驅使我回到漁村裏去尋找。
「霧月燈塔」可是說是反芻這些田野資料過後的一種產出形式,我試圖重新建構1980年代的漁村面貌,其空間感、氣味、溫度與光線等等,然後在這樣的空間裡長出數個人物,每個人物的性格與聲線皆參考自真實人物,接著讓情緒與事件的衝突陸續發生在這座漁村裡,換句話說,我想藉由拼湊時空的過程逐一探詢漁村人們的社會觀養成,於是有了這篇短篇小說。
寫小說真的比我想像中的難,鈍拙的筆法似乎僅將漁村的生活面貌刻出個粗胚而已。所以我決定再花些力氣,重新將這篇短篇小說分成五集錄製成「有聲故事書」,一方面想透過真實的台語講劇搭配上時代歌謠,刻畫出更加立體的漁村地景與人物情感;另一方面,我希望能讓我的漁村舅舅們聽見這些故事。
寫作往往會讓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覺得自己好像無論如何都寫不到「那裏」,不過這樣的缺憾卻也成了寫作者的自我修養,一再再的,提醒自己得更加柔軟的來面對這塊土地的歷史,以及生活在這裡的人們的集體記憶與情感。
「霧月燈塔」在此獻給我所敬愛的船仔頭舅舅與阿姨們,也獻給我的媽媽、以及我無緣相見的外公與外婆。
是你們給予我書寫的靈感與力量。
2018.9 于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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