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識戰爭的管道除了有24小時即時更新的國際新聞報導外,更多是還借助了電影、電視劇、電玩遊戲、動漫畫、紀錄片、小說、廣告、時尚、藝術等等,這些文化商品的領域都不避諱地展現出對各式冷熱兵器、大規模的殺戮、鮮血、爆炸,以及紀律與制服的高度熱愛。
這就造成了某種不正常的顛倒的現象。
成長在鮮少發生戰亂的國家地區的人們,在日常生活裡反而吸收了大量描摹戰爭的概念創作物,而這些人對戰爭的認知,顯然就比那些半生時間都陷於顛沛流離的受難者還擁有更豐富多元的層次,即便那樣的記憶和體驗並不是以一種客觀事實的形式發生。
旁觀者總是透過那種已經被整理過的、條理分明的「人工產品」來認識某場戰爭,不慌不忙地吸收著資訊,他們沒有直接置身於當下的戰火現實之中。
工作的忙碌就足以讓一般人的生活當下顯得猶如是一團讓人應接不暇的模糊之物了,更何況是處於戰亂期間的人,日子是朝不保夕,人的認知追不上現實的變化,感覺一定更茫然張惶和無助。眼前突然就是一聲爆炸和煙塵,環顧四周狼藉的景象,當下卻沒有一個現場記者、主播、官員加以解釋說明,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是誰做的、為什麽是這一天的這裡?為什麽是我?
因此,當戰爭這一個詞彙進入到一個戰不涉己的旁觀者的腦海時,我們不只擁有充裕的閒適時間和客觀資訊來認識它,我們還擁有其它很多相關的延伸物來充實它那令人感覺不夠有意義、不夠美的缺陷。
例如從歷久不衰的戰爭電影裡,我們明白了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愛情是如此刻骨銘心、歷經考驗,以至於可以作為真愛的指標之一;戰士之間捨身相助的兄弟情誼,讓人能夠心甘情願且無畏地衝向前方的殺戮和死亡,並彰顯出雄性特有的剛強英勇和力量;在通往國族解放的偉大道路上,年輕的鮮血四溢橫流,但這卻是實現崇高正義的必經之路;或是儘管比起戰爭的破壞力,人類相對弱小太多太多,我們仍然相信蘊含在人性中的精神力量是無與倫比地堅強,足以超越一切現實,而善良、不放棄希望的人將會有美好的結局,這個世界仍是依循善惡有報的法則;諸如此類。
柔情、激昂、博愛、智慧、勇氣、正義,這些概念都透過電影故事的架構獲得了一種死生契闊的格局,塑造出戰爭類型電影獨有的動人風格。
人們在疲累工作之餘的假日進入戲院,買票選擇觀賞一部戰爭電影,大部分的觀眾所預期的並不是恐懼、飢餓、傷口發出的血腥腐臭,原本安居的房屋化為斷壁殘垣間的塵埃,或是殘忍和暴力在眼底烙印下終其一生都褪不去的陰影。無論電影的內容是什麼,都是提供娛樂功能的商品。
當電影結束以後,那一場戰爭也就結束了。
圖片來源:網路溫度計網站。「就是要大場面大震撼,十大超人氣戰爭電影」
刺激,或──無感
人們似乎已經十分習慣經常性地接受重複的、氾濫不休的訊息,並把其中大多數的訊息等同於像是汽機車、施工、冷氣機、慶祝活動、抗議遊行等等製造出來的各種噪音,都歸類為生活裡另一項不得不忍受的那些眾多代價之一。
適應的方法便是讓自己學會能夠自動性、反射性地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什麽樣的影像、文字、聲響能夠把這些匆匆路過、但不清楚該往哪個方向去的人們留住片刻?最老套、簡單卻也是最有效──必須同時考量其生產的時間成本、資源成本──的類別,就是引起一個人對於性與暴力的期待,亦即某種身體性的、情欲性的期待。此處所說的暴力不完全意指人身外在肢體上的擊打、砍殺。
羅蘭‧巴特曾如此形容攝影的視覺暴力特質:「不是因為它能顯示暴力場面,而是它一次一次地強迫塞滿視界,照片裡頭,無可迴拒,無可轉化(人們可能會說有時甜美與暴力未必相抵觸;很多人說糖甘甜,可是我呢,我覺得很暴力,糖。)」
「無可迴拒、無可轉化」是暴力成立的條件之一,因為我們通常不會把可以抗拒的、輕易就使之彈開的外力稱之為暴力。
極為看重人的理性的柏拉圖也講過這麼一個故事,說明人其實會難以抗拒屈服於某種可憎的心理誘惑。有一個叫里安提亥斯的人經過城牆時,看到刑場內躺著幾具囚犯的屍體,他想走近過去瞧一瞧,又因恐怖和厭惡的感覺而想轉身離開;此時,他深深陷入欲望和理性、良心之間的掙扎,他摀住自己的雙眼,又睜開了雙眼,欲望還是贏了。他衝向那些屍體,像是如釋重負地大叫:「你在這兒了。天殺的,把這可愛的景象看個飽吧!」
顯露屍體的影像往往同時符合這性和暴力的刺激,因為人的身體在其中受到了侵犯、受到了破壞和屈辱,使這樣的景象帶有病態質地的魅力。
新聞一出現凶殺案或車禍的畫面總是吸引許多人,禁不住誘惑要多去看一眼,人總是會津津有味地從細節的描述當中去聯想,進而享受某種興奮和快感──儘管這類型的訊息總是很快就會被我們遺忘,試想會有誰願意大量地把這些東西變成某種長期記憶?
媒體為求在市場中生存,從人身上爭取有限的注意力,多數訊息的生產及其生存方式自然就越來越回歸到直接去刺激身體性的共鳴樞紐,迎合人的感官和下意識直覺。
訊息如果在外表上不打動人,或是無法在不到一秒的極短時間內就觸發出某一種蠢蠢欲動的興致,在乍現的瞬間就促使人們決定願意去看一看、讀一讀,它很容易就會被排山倒海般的資訊洪流所洗落汰除,掉出大眾社會的日常視野之外,彷彿它根本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進一步而言,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訊息爆炸的世界,而且更嚴重的、更侵蝕人心智的,還是如此這般形形色色的訊息大部分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都避免引發較為複雜、深細的思考,有時還怕讀者不知道,大大方方硬是在在第一時間坦露強調,這則訊息裡絕對不含要求你停下來苦思的東西。
網路新聞媒體近年來曾經十分流行使用類似這樣的標題,來呈現、處理有關於政治、社會、經濟的公共議題:「一張圖讓你秒懂XXXX」、「XXXX原來是國小數學題」,引人點擊是最大目的,彷彿標題或內容中如果提到任何需要花費一些時間和注意力去理解、去思考的詞彙,就會像是廚師公開自己在食物裡摻入了惡質食品添加物一樣不智,會趕走上門的顧客。
從網路八卦到公共政策議題領域,我們的傳播大環境都顯示出相同的趨勢,媒體正在把人認識世界的過程變得輕鬆、沒有負擔。
整體來說,排斥思考、迎合身體的趨勢也解釋了為什麽「無感」這個詞,經常得以出現於公共輿論領域,作為一種回應公共政策的評價方式竟然不會顯得格格不入,反而還能引起廣泛的群眾共鳴,「無感」這個詞彷彿是一針見血一般,戳中大眾你我的心聲。
人們看待一項政策的推行,既不是關於它是在哪些方面如何好,或是哪些方面如何不好,而是直接回應你:我沒有感覺。
這種回答不是朝向客觀的、思維的,而是朝向主觀的、身體的,簡簡單單就幫自己快速概括得出一個結論,而且,它透露出人們似乎已經習於如此為大量訊息區分成兩種類別:一種是與利益相關的,必須加以認真思考、盤算,而另一種則是無關上述利益,因此交由身體來篩選、過濾訊息,留下有感的,剔除無感的。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