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破鐵鞋,終於找著一根和章曼莉很相稱的煙斗,是支可以伸縮,細長如麥桿的煙斗。當眉毛畫得尖長,眼角點顆痣,把煙斗拉長且引燃的時候,章曼莉就來了。」
「我才驚覺特務片型根本是演員的福音。你看,在短短個把小時裡,一個人就能把各種身分穿脫,把許多人生高濃縮地活過。人生如是,那該有多刺激。」
──《妖姬 ‧ 特務 ‧ 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
《白虹的影海人生》是台語片時期知名演員白虹的故事,時間從大稻埕的孩童時期,到四十歲左右息影,歷經了中製廠的劇團、家道中落、入行台語片、國立藝專、輟學並開始演出女主角、到香港演廈語片、廈語片的盛極與沒落、前進泰國拍片、回台灣並與導演結婚、生了三個孩子、赴香港邵氏拍片、回台灣連續幾部台語片大紅、國語片興起、拍電視劇、離婚與一度赴美轉換跑道。
本書採第一人稱方式表述,根據白虹口述,再透過作者陳亭聿書寫而成。然而,書裡是一部「歷史」嗎?儘管字句間有大量空間與時間現場,主要綱領的史實性,或也經盡可能地編輯耙梳;儘管歷史從來不必也不該是中性而靜態的,具有厚度的歷史敘述本來就必須放入就算彼此矛盾的視角、放入更多出發由「深度時間」的個人的體會和領會;儘管今天的歷史書寫已更被期許要由文學敘事方式切入地去建構和閱讀……儘管如此,我仍在閱讀本書時,更多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故事、甚至是一齣戲,遠多於這是一段歷史。
《白虹的影海人生》中的「我」,不只是為了進入生命內部和每一個角落的細節的方便而派遣的,這真是一個充滿意識的「我」,她要充分地還原/建構、勾勒/建構,某個她理想中的過去、現在,乃至於未來,的她自己。
本書從第一、二章就讓我驚豔。這兩章寫的是白虹幼年到十八歲,「我」所談起的,遠遠不只是此一歲月區間種種時空樣貌與氛圍,她精細地勾勒許多生活裡的細節,包括觀察、感受、懸念以及收束意義。
……閱讀這兩章時讓我想起一個曾迷惑多年的閱讀經驗。那是個小小的篇章,裡頭敘述著男子到森林探險,卻在層層綠色屏障裡滅頂地迷了路,接著又遇上猛獸的襲擊,他奮力地搏鬥,再爬上一株大樹,從另個視角看森林,曲折幽深的自然之美,觸動的人生懸問,等等。然後,他從樹上掉下,被老虎吃掉了。篇章最後一句寫著:「這是個真實故事」。
但這怎麼可能是真實故事!就算可以鑑識地從屍體審讀男子生前動與靜的軌跡,那些迴盪的念頭與感觸,來不及被述說、不曾被見證,竟歷歷在篇章裡。如此,何真實之有?
《白虹的影海人生》宣示了這是某個確實存在的人所活過的確實的生活,但口述者說起童年到懵懂少年的日子,並非由追憶、推敲、嘗試逼近的姿態,而是呈現以難以置信的充分記憶以及近乎不可能的極早熟的凝視與耙梳,我讀著,這份直覺上的無法採信口述者小時候真是這樣看見與感覺的,立即轉換為耐人尋味的理解:口述者深刻地進入了極年輕時的她自己這樣一個角色,順著編年上的大致設定,枝葉繁茂地演了起來。口述者身兼編劇、演員、評論者,一邊寫定情節,一邊揣摩著表演,再從演出成果收束詮釋。
口述者白虹這份始終毫無闇影、毫無遲疑的入戲,貫穿了整本口述回憶,從最前面章節即奠定後設閱讀位置的讀者,將盡興地欣賞這一場換過一場的「台語片名伶白虹之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大戲。可更精準一點說,《白虹的影海人生》裡上演的,更像是從戲如人生所領悟來、然後發揮出的人生如戲。
而即使是最輕鬆、最淺層的閱讀,也可以讀到白虹對於現實和電影都保有著清明、抽離的自覺,是以她靈活而巧妙地切換於人生遭逢與曾飾演的角色,以及電影或說戲的本質。比如以下這個塊落的摘錄,講的是因孩子與同學爭吵,將和同學家長對峙,白虹在短短幾段的敘述中,隨情緒變遷,進出在不同的角色間,最後漂亮地降落回「白虹」這個終極的角色:
「……不知這個心急的母親為什麼找上我,……我雖扮過朱無雙,做過沈如虹,有俠女資歷,然而,那只是做戲的花拳繡腿而已。我明白逞英雄不是正途,只是送死,自然得選後者,以談判鬥智代替螳臂擋車。
……當天,芳舜一踏進家門,我登時換上苗翠花的嚴母神情和語氣,……正準備咬牙抽他幾大板,那廝居然奪門而出,……我只好使出天字第一號的間諜本色,召喚出李翠英,從兒子平日去的朋友家搜查起。
……而後我翻查電話黃頁,撥電話給所有家長,約他們幾時幾刻到某家餐廳見面,……此時已不容我猶疑示弱,我決意借章曼莉的氣勢一用。
……乾杯之後,我用湯匙敲敲杯緣,清了清嗓子後開口,我說,今天找大家來是想問大家,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動刀動槍不如坐下來交個朋友。我先來說說我的名字吧,我是白虹。」
這只是很小的一個例子,在整本《白虹的影海人生》中,這位演員不只擁有一系列演出角色作為她替換視角、微調表演的依據,她且從各種人際互動裡汲取靈感,她縱橫導演、編劇、攝影、影評人、觀眾、經紀人、大亨、記者……的視角,創造了一個個從哪方向看過來都有哏、有戲的場景。
到這裡,《白虹的影海人生》已以一部光影流轉,卻又層層地藏著凝視與表演的「自傳故事」,似乎說著故事,卻其實反身建構出一個講究又綿密的角色。但事情竟並未結束。本書不尋常地有了多達五篇的來自撰述作者陳亭聿的側記。
不同於這類書籍側記是以撰稿者身份概述成書的過程與背景,使得紀錄更完整,也略微抒發寫作者的感觸,《白虹的影海人生》的側記 A—E,寫的是作者和「白虹阿姨」訪談、撰寫、相處的過程。
「未接來電三通。四通。五通。震動被我壓在包包下直到它窒息。……『阿姨抱歉,我剛剛關靜音,沒看到。』哎呀,如何親近阿姨的決定權,怎麼那麼剛好也握在我的手裡。想想真是抱歉。」
──《白虹的影海人生》側記 B〈回娘家〉
官方說法是用側記呈現迥異於回憶錄中演員自覺地建構出的該特定形象之另一樣貌,作為一種後設的耐人尋味,也帶出人的複雜度和記憶與現實的各種本質差異。以閱讀直觀來說則是另個奇怪的感覺:這麼流暢、正式、完整的電影史書寫,卻在最後的最後,跳出了一個二十一世紀場景。
側記裡頭是年輕敏感的寫作者,以及她所無法真正掌握和穿透、像是遺落了明星風光的平凡阿姨、卻又變換或藏匿著什麼秘密的某個既近又遠的長輩。書寫的質地急轉為隨興、近乎散漫或孩子氣,冷不防地將正處在閱讀的讀者拋進不自在的私密。那是「狗狗」(作者)和白虹這些日子以來的互動,夾雜著高度警覺和纖細的主動觀察,以及為寫作和長時間貼身採訪所沖刷擊潰地被動地感覺著什麼、拼湊與辨識著意義……。
書在側記後驟然結束,《白虹的影海人生》由此獲得再一層值得深究的曖昧的趣味。至此,作者陳亭聿不再只是整理逐字稿的撰述者,這系列側記標誌出一個比「真正的白虹」更前面的位置,也就是當白虹回顧那段日子、編織著某特定版本時,那些時刻,有再一雙看著那幢編織場景的眼睛。
終究,重要的不是有或沒有一個「真正的白虹」,以及那是什麼模樣,重要的是,每個現場,與其說它們將是歷史,不如說它們將以各種可能性參與進歷史的創造。而可能性是「真的」嗎?是的,從感受地歷經生命的角度而言,人所有意識得到的可能性,都是真的──它們標誌了你關於此生的滿足與遺憾。
是啊,真的是人生如戲。你得先將它演出來,你再為它收束一幢意象與意義。戲成了,就真活過了。
傳主/白虹
出生於 1939 年,本名王寶蓮,是台灣五、六O年代重要的台語片明星,風格百變,人稱「千面女郎」。白虹於台語片方興的五O年代中期出道,一直演到台語片沒落,一路見證台灣影壇的跌宕與轉型,代表作為《大俠梅花鹿》、《天字第一號》系列。除了帶動台語類型片風潮,白虹亦曾赴香港拍攝多部廈語片,更是至泰國拍片的首位台語片明星,也參與邵氏電影《藍與黑》的演出,七、八O年代,她則以武俠片和電視連續劇延續演藝生命。白虹的影海人生,無論是在時間、地域與參與片型的多元豐富性上,幾乎少有其他台灣演員能出其右。息影後她經營餐廳、紋眉、整人玩具、委託行、糕餅等生意,角色多變依舊,活力趕場如昔。
作者/陳亭聿
別名阿狗。曾經唸過經濟系,讀過藝術學,做過電影推廣相關工作,喜歡寫作的雜食獸。
橫跨國際遊走台灣、香港、泰國 從藝妲到俠女,從梅花鹿到天字第一號特務皆扮演自如 親身經歷台語、廈語、國語電影的興衰起落與電視連續劇的崛起 一輩子的人生如戲,一身子的戲如人生,除了她不作第二人想的本土明星
「你確定要寫我的故事嗎?」
她是白虹,台灣1960年代被譽為「千面女郎」、「百變妖姬」的國台語雙棲巨星,早已淡出影劇圈多年的她,對於出一本自己的回憶錄並不特別在意,直到她接受採訪,回憶開始慢慢浮現……
「剛剛說的不要寫,好嗎?」
因為一份計畫好的生日禮物,作者結識台灣 CULT 片鼻祖《大俠梅花鹿》的女主角白虹。年近八十歲的她,有二、三十歲的行動力,受訪時話題不時拉到她熱衷的糕餅生意,而關於影劇的記憶宛如斷線的風箏,只能苦苦追尋,人生故事也只能徒手挖掘、探索、揣摩,直到碰壁。
作者與傳主在回憶裡追逐,在回憶外過招,成為彼此異地異時的旅伴。
這是關於白虹波瀾起伏的影劇人生速寫,也是真誠無偽的人物採訪紀錄,更是本跨越半世紀的忘年對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