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色的國度,誰能不遁入黑暗?《大象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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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遠找不到那頭大象,因為大象就坐在你身上
《大象席地而坐》是中國青年導演胡波第一部劇情長片,也是最後一部劇情長片,整整近四個小時的電影,而胡波用了四小時要講的東西很簡單,就是這個世界很噁心,能存活下去的人就是那些沒有發現或刻意忽略世界噁心的人。四個小時內,他道盡了在一個歌舞昇平的中國夢下,那反而更加惡劣的中國民族性,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完全不在乎觀眾跟不跟的上,願不願意跟,反正跟上了,搭上出逃的巴士,我們也是提早進入黑暗……
「在滿州里動物園有一只大象,他他媽的整天就坐在那兒,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他,也可能他就喜歡坐著,不知道,有人若扔了什麼吃的過去,他也不理。」
這頭如同卡夫卡《飢餓藝術家》裡的藝術家的大象出現在電影裡兩個男主角的口中,然後像病毒一樣散播到其他主要角色腦裡,除了孫女,沒人要的老頭兒、單親家庭,與母親處不好的少女,與收賄淪落拾荒的父親不和的少年,還有一個整天往朋友老婆家串門子的流氓。這些角色都非常的厭世,常常說著厭世的句子,這些用來表達厭世的句子通常是相當簡單直白的,好像導演怕我們看不出來他們很厭世一樣,我們就好像伏貼在他們背後的鬼魂,跟著他們走了他媽四小時,漸漸的我們的腦子也跟著胡波化了,因為我們也看見了各種卑劣的人性,以及當今中國社會的冷酷,整片的色調基本上是冷色系的,要不然就是烏七麻黑的,主角們所在的城市攏罩在一片灰色的世界中,從他們的衣著以及對話看來我們也可以知道城市是冷的,但更令人心寒的是在這種城市裡其他中國人的冷言冷語與惡意碰瓷,每個人都怕吃虧,每個人都怕對方來敲詐自己的結果,就是選擇先讓其他人吃虧、先咆哮往其他人臉上就對了,我們看到一個世界,誰要是比較真實就等著被排擠、被欺負的世界,於是每個人都變得一個比一個還狠。
但是你說世界本來不就這樣嗎?
很顯然,胡波不贊同這些,他認為這樣的世界是病態的,所以他不需要呈現太多戲劇化的情節,他只是用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堆疊起這只大象的重量,直到我們喘不過氣來,觀賞《大象席地而坐》我們彷彿是在看一個人在作油畫,而他用的全是灰色,一開始是在四處勾勒看來不相干的線條,接著逐漸的明確化,關連起來,最後他又一筆又一筆的將整面畫布塗黑,我們以為現在的中國社會已經離魯迅當初喊:「救救孩子」很遠了,因為已經沒人高嚷著要改造社會,但實際是只是病入膏肓而陷入寧靜。
胡波要說的是「孩子沒救了。」、「家庭沒救了」、「社會沒救了」、「中國沒救了」、「世界沒救了」,一個又一個小事件逐漸的被放大,他們本來在中國日常該是被噤聲、被熄滅的,但裡頭的角色彷彿掉了螺絲般,死命緊抓著這些小事,要求得到公理與正義,最後往往弄得自己滿頭狗血,如此安排,或許是因為胡波看到了某些關於生命無可救藥的本質,那些人們認為:「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嗎?」的事情,在胡波的眼裡卻認為是不可救藥的惡行,甚至胡波連道德本身都嘲諷,因為或許在他看來道德就是這個一片爛泥上的海砂屋,結果在這過程中人們唯一可以依賴的只剩下暴力了。
因為只有暴力才能逼出真實,這是胡波在本片的核心思想,當一切宛如爛泥一般膠著在一起時,他總安排暴力事件推進這一切,暴力之於本片一貫的灰暗視覺,就像是鮮豔的血一樣,他們不是張狂的,但之於這死水一般的世界他們也足夠張狂,他們不是讓人為之一亮的,但之於這互相監視的世界他們也足夠亮眼,這些暴力全都不是邊緣人們有意為之,他們不像中國社會的結構暴力一樣穩定及可預期,也不像幫派暴力一樣具有目的性,他們往往是出於無意為之之舉,是出於意外之舉,所以當他出現在觀眾眼前時,往往是荒唐可笑的,當我們看著裡頭人物要發出行動,我們心裡便想著:「不會這麼兩光吧……」然後裡頭的人物就真的做了,導致在觀影現場其實許多觀眾對於這些暴力事件是啼笑皆非的,因為這些暴力事件完全沒有被處理成英雄之舉,他們是小題大做式的,是預料之外式的,或許這就是胡波對這個灰色世界的看法,在這個世界內並沒有所謂英雄,而只有腦抽的人,這些人捨棄了所有未來的可能性,他們的暴力行為只是日積月累壓力的噴發,既不含技術性,也沒有建設性。
然而最悲慘的是這些人物卻是全劇中相對較正向的人,因為他們比較真,而其他的人往往裝模做樣,或者自以為是。
這樣說可能不對。
正確的說法是,如果你連主角群都無法認同,你恐怕沒辦法撐過四個小時,正如我在開頭講的,這是一部胡波的電影,他拿著攝影機一直拍,並不在乎觀眾的看法,如果你我與他觀點不一致,那恐怕你我正是他所批判的那些人,這是相當明顯的,因為主要角色的思想都沒什麼差別,那種「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各自會怎麼做?」的思路在本片是沒有用的,角色所說的那些或者似是而非、或者漏洞百出的話語我們若不能認同,那這四個小時只會更加痛苦,因為誰會盯著自己不喜歡的角色四小時呢?更別說那了無新意的構圖、灰暗不明的色彩、幾無起伏的故事,我們或許會好奇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去看大象,也期待在這過程中會有一些亮點,但這樣的期待我們到後面就知道本身也是枉然的,這個作品就像一個平面上的迷宮,我們跟著主角群繞來繞去,最後並沒有走到出口,而是走到迷宮的中心。
那是這個胡波用長鏡頭建立的這座灰色迷宮唯一的深度所在,就是中心那片一望無際的黑暗,大象在哪我們沒看到,而只有主角群看到了,我們彷彿被胡波擺了一道,聽到他對我們嘲笑:
「你們這些人只配聽幾聲大象叫聲!」
於是在此時我了解胡波透過角色說的:
「你無論去哪最後都一樣,最好的是不要去,在原地眺望你要去的地方,那麼你就會快樂。」
這甚至比前頭展示的來自各方面的惡意還要惡意,因為這擺明了他自己也早早放棄追尋,只是將放棄當做勇氣,將席地而坐當做無聲抗議,也背叛了信任他的觀眾,但話說回來,你又能怎麼樣呢?你的時間花費了,他的電影放完了。
胡波沒有發現,他對信任他的觀眾做的事情,正是整個社會加諸在他角色群裡同樣的惡意。
這是一部喜歡的人註定就會非常喜歡,不喜歡的人註定會非常不喜歡的電影,胡波用黑色來戰勝灰色,用傷害那些信任他的人來報復那些傷害他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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