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講這是失去希望的時代,敢講這是失去期待的所在。」——陳信宏,〈勇敢〉
臺灣風雨飄盪四百年,從原住民的母土,經歷數個外來政權走到中華民國,這塊土地上的紛擾、真相,可能隨著時間逐漸被人們淡忘,但仇恨、心結與集結而成的意識並不如此,甚至在黨國時代教育體制所形成的威權遺緒下,反而日益壯大,成為人們理解民主、多元想像的隱形阻礙。
然而,以口語、文字留下紀錄的文學,和土地、生活,和我們的靈魂是那麼的近,每個人都可能、可以是作者,而每一篇作品,也都是從我們日常的觀察、累積與體驗當中孕育而生,透過發表、傳遞、閱讀,眾多意識匯聚成流,不論是預言或隱喻,都以各種形式與社會脈動服貼,相互詮釋。
文學開啟許多想像,也被用來承載許多想像,經由文字的反覆梳理,能看見許多理想,成為希望,彷彿像是從生活裡長出晶瑩剔透的花。
但臺灣文學在這塊土地上,卻一度走得那麼坎坷。從王白淵、楊逵、史明、鍾逸人、曹開和楊青矗等作家的人生和作品裡,我們可以發現,原來過去「想像臺灣」這件事,可能令人因此身陷囹圄;從排灣族詩人莫那能、布農族詩人沙力浪.達岌斯菲芝萊藍和泰雅族詩人瓦歷斯.諾幹等作家作品中,我們也看見文學如何成為族群的口,傾訴著這塊土地的哀愁,族人對於文化認同的渴望及無能為力。
在資訊量爆炸,各種紀錄和藝術表現形式繁花盛開的當代社會之中,文學作為一種媒介,時而呈現完整思想的個體,時而扮演傳遞觀點的工具,不同世代、族群作家的發聲,都是持續面向社會大眾的溝通,也是此次主題「轉型正義」關注的重要面向——「和解」的重要基石。
布農族詩人沙力浪.達岌斯菲芝萊藍的散文詩〈遷村同意書〉。
與國家人權一同前進 「原住民族文學轉型正義特展」
2016年臺灣進入第3次政黨輪替,總統蔡英文上台後不久,在原住民日以國家元首身分,向臺灣原住民族道歉,並於當年年底前由臺灣原住民族及平埔族群推舉出委員,成立「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原轉會)」,成為政府與原住民各族的對話平台,並分成「土地」、「文化」、「語言」、「歷史」與「和解」等5個主題小組。
在各界關注下,原轉會開始以總統府資訊幕僚單位運轉,並發生一連串原轉相關議題討論。翌年,國立臺灣文學館(下稱臺文館)也策劃相關展覽、講座及專題,以歌手巴奈、那布與原民台前台長馬躍.比吼、各族族人於凱道發動「原轉小教室」的口號──「沒有人是局外人」為概念,於去年5月18日「國家人權博物館」成立開館日,一同開展。
「文學一直走在很前面,我們應讓作品說話。」對於展覽,對於原住民族議題,臺文館「原來如此:原住民族文學轉型正義特展」策展人之一、展覽教育組人員簡弘毅這麼說。
臺文館並非突然關注起原住民族,早在正式定名成立之前,甫從國立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籌備處分設而出,以「國家臺灣文學館籌備處」開館不久,2005年便以兒童為對象,推出以原住民族口傳文學展,以神話故事為主題的「聽.傳.說|台灣原住民與動物的故事」特展。2010年「台灣本土母語文學常設展」,則透過陸森寶日記、黃貴潮日記和巴代《笛鸛》等手稿展出,與展覽場景、多元導覽語言連結,以視覺化、空間化手法呈現臺灣母語文化文學。
從過去口傳、語言角度關注原住民族文學,至今日探討原住民族轉型正義議題,臺文館並非一蹴可幾,甚至可說是必然的相遇。
「目的和方法往往長得很像,因此人們常常需要釐清和調整。」
「策展過程面向和解主題脈絡進行。」簡弘毅說。在策展過程中,一開始曾想探討母語文學的發展困境,但在諮詢眾多作家學者,經過討論後,發現若將文學視為工具,某種發聲介質,原住民族文學早就蓬勃發展,原住民族真正要面對的,是人們因過去歷史,導致社會與原住民族之間共同生命經驗、情感連結斷裂,人們的無感,造成的是原住民族文化環境培育不易,難逃消失的悲觀命運。
關於原轉會關於「和解」主題小組任務如下:
1.各民族間和解方式、賠償或補償方式之規劃與建議。
2.有利於各民族和解之相關政策及立法建議。
「原來如此:原住民族文學轉型正義特展」原住民族作家地圖。
簡弘毅援引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苦》,「我們感到憐憫,指的是我們感到自己不是釀造災痛者的幫兇。我們的憐憫宣告了我們的無辜清白,以及我們宛如真切的無能為力感。」因此,應讓文學作品領銜,試圖讓社會大眾從某種「他者化」的觀點抽離出來。換言之,這也是文學所能做的轉型正義,這是文學所能創造的社會共生與和解環境。
於是,特展梳理出當代原住民文學創作年表,與當代原住民相關大事件進行對照,及結合展牆上原住民作家地圖,將作家出生地或相關事件做連結,來呈現臺灣時間/空間與原住民文學之間的緊密關聯。
布農族作家乜寇‧索克魯曼散文〈豆類媽媽傳奇〉中的TAKI。
再透過不同原住民作家作品帶出原轉會各小組主題議題,其中又以「土地正義」、「語言文化」、「歷史詮釋」為主要展覽架構,包含援引莫那能詩句「在自己土地流浪」來引發觀者想像,展出沙力浪.達岌斯菲芝萊藍的散文詩〈遷村同意書〉來呈現原住民族、土地和外來第三者之間的失衡關係。或擷取布農族作家乜寇‧索克魯曼散文〈豆類媽媽傳奇〉中的「TAKI」(具有「居住」與「大便」之意)一詞,來訴說族群所演化出來的語言邏輯,無法被誰輕易代替。
最後,展覽以選錄十首不同時代原住民創作者的歌謠,從高一生〈春之佐保姬〉、郭英男〈歡聚歌〉、陳建年〈鄉愁〉,到舒米恩〈不要放棄〉和桑布衣〈Dalan路〉等新生代創作,都是為向社會傳達一個信念,那就是「唱自己的歌」。同時,在展場布置細節上,也與阿美族藝術家希巨.蘇飛合作,展出多件河海漂流木的木雕創作,種種細節,都是為了讓大眾更能挖掘感受原住民族「主體發聲」的價值。(展期至3月10日)
平反的臺灣文學家 轉譯後的進擊文本
2018年5月31日,「行政院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促轉會)」正式掛牌成立,儘管「台灣人權促進會」或「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關注轉型正義已久,但對於尚未妥善處理威權遺緒和缺乏法治觀念的臺灣社會,促轉會的存在意義與本質都還需要時間去消化。
楊逵《新生筆記簿》(圖/楊建捐贈,國立臺灣文學館 提供)
同年10月初,促轉會公告1270位政治受難者罪名撤銷名單,名單中出現以「數學詩」知名的詩人曹開;12月第二波名單公告的1505人中,則出現了因具名撰寫「和平宣言」而遭入獄的作家楊逵,讓他的孫女、現任促轉會代理主委楊翠表示,「終於可以跟自己和解」。
「台灣,你在煩雜的世界裡/變換莫測的函數中/經過漫長無情的演算/你仍是個獨屹的小數點
小數點,台灣,你像一顆金星/高配著無窮大的天體/面對無窮的劫數與異數/孕育不朽的光芒」——曹開,〈給小數點台灣〉
文學和生活、社會是那麼的近,本質上與求知、關懷與寄託相似,於是提出與這塊土地,及地上的人們相繫的訴求與想像,本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這樣的價值,在黨國時代不僅不被認可,反而殃及創作者的下一代,甚至是周遭的人們。
文學創作者在努力完成創作後,作品某程度上可視為意志的延伸,數十年過去了,在人們的努力下,歷史齒輪逐漸被推動,經由評估分類,當時留下的作品逐漸被收入博物館內,卻發生了有罪之人的意志,通過了時代的辯證,但罪名卻沒有被平反的矛盾現象。
近年來,隨國家發展委員會(簡稱國發會)推動資料開放,館藏品公共化也成為博物館趨勢,但如何讓藏品被社會大眾理解,甚至使用,都涉及如何讓大眾感覺藏品與自己有關,進而產生連結,誘發興趣。有了需求,才能開啟藏品資料庫的新循環。
因此,臺文館在文化部「臺灣行卷─博物館示範計畫」的催生下,成立了新的文學品牌「拾藏:臺灣文學物語」。
實務上,「拾藏:臺灣文學物語」除協助創建臺灣文學藏品知識平台「台文天文台」,邀請新生代作家、研究者和學生觀看藏品,經由文本、物體的觀察,紀錄下屬於這世代的理解觀點,同時,也開發商品,試圖透過物質上的轉譯,形式上的體驗,進入群眾的生活,說一段臺灣文學創作者有關的故事。
而拾藏推出的第一波商品之一,便是以臺文館三級藏品楊逵《新生筆記簿》為開發原型的「新生筆記簿」。
「那是無時無刻會有權力者看著你的黑暗所在。而這本《新生筆記簿》,便是楊逵在這樣巨大壓力的環境之中,咬緊牙關不放棄文學,重新學習新的語言、新的抵抗時所留的遺骸。」——許宸碩,〈重習語言與禁忌的遺骸〉
拾藏第一波商品「新生筆記簿」,是具有互動性質的體驗式商品。
文學在轉型正義中扮演的角色 與社會關係
「和解,是加害者承認錯誤並道歉,受害者接受道歉並放下仇恨,不再計較,也就是放棄了自己原本『理應可進行報復』的權利,讓兩者關係恢復到原初,或至少不是敵對的狀態。」——2018,葉浩
文學是創作者靈魂的呈現、發聲的工具,國立臺灣文學館之為各族群文學的載體,不論是原住民族轉型正義議題,抑是政治受難者相關議題,在前進方向上,唯一打破的,就是制式歷史敘述脈絡。
「沒有共識,沒有群眾基礎,便無法真正實現轉型主義的意義。」簡弘毅說。
透過展覽、活動,或相關延伸產物,協助臺灣社會對於各族群的認識,彼此理解,放下仇恨,拉近臺灣文學與社會間的距離,以有趣、易理解的形式,進入社會的活動中,參與人們生活,希望弭平代溝、消弭歧見,甚至相互學習,都是「和解」的初衷——重新開始,共同向前。
——原載於《幼獅文藝》782期,二月專題【痛的影子:轉型正義的行走與閱讀】
★作者簡介
鄭宏斌 1991年生,筆名文字慾。靜宜大學臺灣文學系、大眾傳播學系畢,現任國立臺灣文學館駐館人員、「藏品故事轉化行銷計畫」計畫專員,曾擔任記者。曾出版散文.詩集《二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