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是人類社會自古以來不斷上演的戲碼。當遭逢戰亂、天災或其他強烈的外在因素時,一個族群可能會選擇離開長期扎根的土地,遷徙至他處建立新的家園。在這背後,卻隱含了一套價值觀念,那就是-對於原鄉的情感連結、嚮往,進而形成的一種約束性的必然關係。
史書美在這本書中提出了一個「反離散」的觀念,也就是「離散」應該有一個截止日期,在此之前,移居者藉由以在地為本位的實踐與體驗,逐漸走向本土化的道路,成為「在地人」,而不再對安身之地的文化或族群產生排斥。
另外史也提出一個「華語語系」的概念,指涉中國以外的華語語言文化和族群,以及中國地域之內的那些少數民族族群(被強迫說漢語的)。這概念即是由在中國人的「離散」之下,所形成的海外廣大華人社群及其文化,而衍生出來的。這裡的華語不只是指標準漢語,它還包含各種「漢語」(以台灣為例就有:北京話、閩南話與客家話三種)。
華語語系並不以族群種族為本位,它主要是指使用華語的人,還有他們生產出來的語言及文化,但有一個重要的核心概念即是-於「在地」的時空所發生或生產的。在史的論述裡,「華語語系」其本質就是「地方本位的」、「日常實踐和體驗的」以海外華語語系的社群來說,即使他們「大部分」是從中國開枝散葉,但最終仍然還是要與當地的族群與文化進行磨合,最後走向一種在地認同,而這其實就是「反離散」的過程。
不過「華語語系」雖是有其「在地化」的質地,但終究只是理論,只能作為一種觀看的方式,不一定能成為「事實」的存在。因為在不同地區的不同脈絡中,華語語系社群中的每個人,在其實踐與體驗的過程中,可能會產生殊異性,擁有個體的獨特經驗。有些人或許逐漸認同腳下踩的那塊土地,而有些人或許在磨合的過程中產生頓挫、不適應,而對在地產生疏離與隔閡。例如美國的華人,在遭遇到可能發生的族群歧視後,也許就讓他們對於所處之地產生不信任,甚至是厭惡。就在此時,即便已是定居者二代或三代,還是有機會讓「離散」的因子在血液中重新沸騰。
回到我們所生長的台灣,「華語語系」在支持、捍衛台灣主體性的人眼中,其實是一種對抗中國政治、文化霸權的武器;在「華語語系」的視角下,台灣的語言、文化等都正在朝在地化、本土化的方向前進(我覺得主要是對漢人而言),其獨特性也因此形塑而成,而與在中原的中國語言、文化分隔開來。「台灣文學」之所以成立,我認為在某種程度而言,也是「華語語系」實踐下的產物。這樣的邏輯也可以套用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例如以「華語語系美國文學」來「正名」或「強調」那些在美國以華文寫作的作品,除了避免「美國文學」被收編在「中國文學」的範疇之內,也能減少美國的文化生產莫名的被中國收割的情形。
以「華語語系」概念來詮釋台灣的族群與文化,的確非常貼切。但我也認同如王德威所說的,「華語語系」在世界的各地方進行實踐時,實際上是眾聲喧「華」,不斷的在跟名為「中國」的幽靈對話。無論是採取靠攏還是抗拒的姿態,我們必須承認那些潛藏在台灣文化內的「中國性」,不管本土化、在地化的程度如何,仍是與它剪不斷、理還亂。因此我想說的是,如果只是不斷的強調「華語語系」,來抵抗中國政治、文化的侵蝕或收編,我們始終還是必須面對到、並且糾纏在「華」這個概念。那不禁要問,台灣的原住民語言、文化是不是可能就在這個過程中,於歷史、當代與未來的舞台上缺席,甚至說是被排除了呢?
事實上「華語語系」是有走到盡頭的可能的,當移民者開始用本地的語言進行本土化關切,也就是拋棄遷徙前所關心的事物時,就會發生,而這也是「離散」的終點。依史書美的理論,台灣的漢人移民在性質上屬於「定居殖民」,是一個既無法驅離,同時也掌握主要政治、經濟與社會權力的族群。在這種情況下,多數台灣人要轉換為以原住民語進行思考活動基本上機會是微乎其微的,就如史所說的,「台灣的華語語系沒有結束的一天」這某方面也暗示著原住民「被殖民」的狀態是無法解除的。
確實,台灣雖早已進入了後殖民階段,但原住民的語言與文化,卻在漢人的視角下,又或者說是霸權,而被邊緣化,無法成為台灣被多重殖民後進行文化解放的主角(也許是因為漢人不願意正視自己曾對原住民造成的傷害,始終以一種高上的、自我中心的態度看待原住民問題。)
我認為,台灣人現在真的要好好的思考,如何復振、發揚原住民的語言與文化,因為其文化的獨特性,是台灣文化的精神源流,同時是使主體性更加穩固的元素。一方面是讓原住民在「去殖民」的位置上就位;另一方面,也讓台灣能夠卸下「中國性」的緊箍咒,漸次脫胎換骨。台灣文化的「主體性」與「轉型正義」,或許由「華語語系」邁向「南島語系」,是一條兩全其美的,也是最具理想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