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教授家的金字塔: 觀《天空之城》有感

看韓劇《天空之城》時，特別能抓住我的眼球的，意外地是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座「金字塔」--劇中要角之一、天空之城的菁英住戶「車教授」，相當依賴使用「金字塔」當成「教具」來訓示自己的孩子們。車教授在家有事沒事搬出大大小小的金字塔模型、作為家中常設擺件、順便耳提面命著他那對儘管已竭力學習、成績仍不夠拔尖的雙胞胎兒子--在社會上立命處世為人，非要當金字塔最頂端的人上之人不可，切莫陷在金字塔寬大的底層! 活在底層，是墮落、是沉淪、是注定一輩子只能看人臉色仰人鼻息永世翻不了身的低劣卑微；唯有成為金字塔尖的菁英，才能過上順風順水、呼風喚雨的暢意人生。

本身是學霸，是娶得名門千金、有兒有女有錢有社會地位的人生勝利組、在大學教法律的車教授，講話做事一絲不苟、對生活裡的一切、從人到物都有近乎苛求不容出錯的超高標要求，這使得車教授講話、特別是生氣時的嘴臉與說話的抑揚頓挫刻薄自大到讓人難以忍受。車教授老愛把自己奉為圭臬的金字塔理論掛嘴邊惦心上，自我中心、沙文主義如他，以為全家人、甚至全世界都該服膺他、以傑出的他為中心按他的想法打轉過活才合理合情。金字塔理論，在車家人用餐的飯桌上、在兒子們學習用功專用的暗黑讀書室裡、在他自己專屬的起居空間，不時陰魂不散地出現。於他，金字塔是人生方向指標般的象徵、是不容挑戰的信仰；於兒女於妻子，金字塔只是那男人狂傲的無謂謬喻、更是緊箍般鬧心穿腦的魔咒。兒女與妻子在車教授面前必須分分秒秒神經緊繃保持完美、極力抑住內心的質疑與渾噩、深怕哪天一個眼神一句話又讓他看或聽不下去被他無情大罵而必須惶惶度日。老婆吞忍他、孩子欺瞞他。特別是半大不小的後青春期孩子們，他們對自己人生的意義和目的，非但沒有因為教授爸爸的金字塔理論而變得明晰、反而被他壓迫而權威的觀念灌輸推入自我質疑與否定的沮喪深淵。面對強大、苛酷又不留情面的父親，自己是甚麼? 到底為了甚麼而活? 未來又將是怎樣? 在這個家的生存、連同整個人生，都變得好難。

車教授唯我獨尊的態度、高壓獨斷的治家方式，在子女管教上、在夫妻之情裡，長期走下來終於碰壁、終究把活在他巨大陰影底下的家人們個個徹底惹怒逼瘋，從子女到妻子，再也不想當受他宰制囚禁的驚弓之鳥，無一不想振翅高飛、逃離這個冰冷陰暗的家與他。

第18集的車家，某天車教授如常結束一天返家，發現本就暗黑的家推開門後變得更漆黑無聲了，沒有人等門、沒有人點燈、甚至連家具擺設都被搬空。

「老婆~~老婆~~」車教授暴著青筋沒好氣地拉高分貝怒喊。

沒有妻子畢恭畢敬的溫柔應答，妻子此刻應當在廚房張羅晚餐的。但，沒有習以為常的料理聲響與飯菜飄香，更不見妻子在料理台燒飯的忙碌身影。車教授緊張了，衝奔上樓梯去巡孩子們的房間，破了每一道房門而入所見的盡是滿屋子的空蕩。家，悄然虛空、宛若死城。失落而疑惑地走回樓下廚房處的車教授，看到吧檯上靜靜躺了一張紙--是妻子勝慧寫給他的、「妻子的反省文」。

作為大家閨秀出身、溫良恭儉讓樣樣做滿做好的法律教授賢內助，按照社會主流價值標準來看，超完美嬌妻一般的勝慧到底還有甚麼好「反省」的? 勝慧自認身為母親，讓孩子們成天鬱鬱活在父親苛刻無理而扭曲人性的教導下、沒能全力保護孩子們心靈不受嚴父所傷的她，作為母親是失職的；面對自己選擇了這樣個性的丈夫而嫁，婚姻走到有理說不清而逐漸無話可說的死胡同、兩人嚴重失衡、身為妻子面對夫妻關係無力回天，自覺是失敗的。反省文中，妻子跟丈夫攤牌要求離婚，除非丈夫把那座莫名其妙的巨型金字塔扔了、不要再強逼妻小接受他一意孤行的高壓教育方式與偏頗的價值觀，否則她與孩子們絕對不回這個他們再也待不下去的家。

讀完反省文的車教授，自然是怒不可遏。完全可以想像他接下來暴跳如雷地撕碎那張反省文，根本不願意離婚、但也壓根不可能把心愛的金字塔扔出家門。這個家只剩下金字塔與車教授了。看到這裡，不得不佩服飾演車教授的演員金炳哲，這一場獨角戲他先怒吼後哭喊演的撕心裂肺、夠嚇人也夠慑人。

一如普天下信奉沙文主義不悖的大男人們，一旦生命裡老婆或老媽缺席、不在他左右隨侍在側打理日常生活的一切，就會立刻變成巨嬰。老婆缺席的車教授無法自己料理飲食、餓了只能吃泡麵。當他褪下西裝穿著衛生衣盤坐只剩金字塔的空蕩客廳寂寥獨吞泡麵，這一幕實在太絕了、太淒涼也太好笑了。

更絕的是他最後邊吃邊埋怨邊繼續爆氣，可能還在深覺妻小忘恩無情、而不解自己何錯之有所以滿腹委屈。氣到最高點的車教授，竟然把任性地把手中的泡麵一甩、砸向他心中神聖不已的金字塔! 絕到深處... 他驚覺對著自己差點沒當成神來拜的金字塔大扔泡麵實在大不敬、還連忙掏出濕紙巾跪地擦拭金字塔上的泡麵。

多諷刺、多狼狽、多離奇的畫面啊! 隨著車教授怒氣凌空一飛的泡麵撲向金字塔油膩膩地胡亂掛著，一條條、一層層。本來在一個家裡看到巨大金字塔模型就是很離譜違和的事，金字塔上掛著泡麵這等奇景更匪夷所思。這也算是某種程度的眾叛親離吧... 車教授也是在這淒涼無下限的處境中，才被逼得逐漸開始捫心檢討、並慢慢卸下自己長期以來無謂又變態的堅持。戲劇情節和效果或許非常超現實，但不可否認地、在現實世界中，的確有不少的「車教授」存在著。現實社會各角落各家屋簷底下的「車教授們」也許沒有真的在家中擺個金字塔，但的確對家庭成員施以言語或精神暴力、特別是仗著自己的優秀與成就、對下一代強行植入自以為是的金字塔理論，逼著大家像自己一樣、不擇手段奮力爬上塔尖。這樣的家長堅信: 這世上唯有讀書高、唯有一路當學霸、以後出了社會才能保送到人生勝利組；若上不了塔尖、終生當個沒沒無聞而沒出息的泛泛之輩。

故事最後的車教授轉念了，不再當直升機家長、也不作大男人主義的老公。車家也因一家之主的轉念從冰冷暗黑中徹底翻轉。這個家終於有了溫度與人性、多了相互尊重、響起輕鬆和樂的朗朗笑聲。但現實生活中的車教授們，是否都能扔掉心理的金字塔、放下權威與傲慢、也放過家人與自己、懸崖勒馬幡然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