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海街同居誌II:肆

2019/04/11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同居心得四】★遇見咬人猛犬時要保持鎮定
二藍朝巨犬的方向轉動機車龍頭,用銳利的車燈光線當作武器,掩護林地裡的大白。
「這狗應該不是真的想攻擊我們,看牠的那些動作,不覺得不太自然嗎?有人在背後操縱這狗的情緒。」二藍說。
「操縱?」我吃了一驚。「你是說……」
「這頭狗狗背後的人,才是我們該堤防的對象。他一定會法術,或許是道士之類的人吧!別怕啦,我和大白都在這。」二藍對我眨了眨眼。
天啊,道士……如果這附近有道士,為什麼要攻擊我們呢?他們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竟然放任著那天假扮小茜的妖怪不管,還跑來煩我們……」我抱怨道。
「這年頭真多怪事呢!」
「你們竟然還在聊天!來接應我啊!」大白出現在機車旁側,俐落地給了狗頭一記飛踢。
我急忙把他拉上後座。黑狗再度咬來,二藍急忙將時速催到八十。
「重死了!你們也太折磨我的小綿羊了!」二藍叫著。
小綿羊的座位實在太窄,卡在中間的我簡直快跌下車。
不會吧,身後已有一頭兇惡巨狗追著,還得一車三貼?小綿羊機車真的跑得動嗎!
我們一路慌張地閃過坑洞與盤根錯節的樹根。有好幾次黑狗都快咬到大白的背了,嚇得我一路抽筋。
「你再追啊!」大白乾脆反手一撐,跳上黑狗頭頂狠狠搥牠一頓。
黑狗似乎痛得眼冒金星,步伐瞬間緩了下來。
二藍轉向林中捷徑,讓大白跳上車。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機車頭燈筆直地射向前方。
「大白,你做了什麼才讓牠這麼生氣?」二藍問。
「我什麼也沒做!不過,今天的確有東西在追趕我認識的村民,也把園區的梅花鹿們嚇得驚慌失措……」大白喘著氣,坐回車上。「這片林子到底來了哪些怪物?」
「喂,坐好喔!」二藍抬起機車龍頭往狹窄的碎石坡道騎去。車身一陣顛簸,震得我們骨頭都快散了!
「不要哀號!」年逾百歲的狐仙大吼著。「一群小鬼頭,我這身老骨頭都沒事呢,別小題大作了!」
眼前是彎曲的臨海公路,深藍色的大海發出澎湃的深沉響聲。
看樣子我們總算離開森林了。
平靜的道路上駛著各家觀光巴士,還有一些砂石車、水泥車。
大白瞪著那些建設公司的車隊。「又想來我們恆春亂蓋一些有的沒的,我真想一拳打爆它們。」
「車子會爆炸,你會死掉喔!」二藍皮笑肉不笑地說。
黑犬一直沒有追來,而大白和二藍仍隔著我彼此對話。被兩個大男人這樣夾在中間的我,實在熱得滿頭大汗。
「二藍,可以停車一下嗎?後座不夠我和大白坐,我到前面去吧!」
「咦?前面?」
「就是這樣啊。」我選擇蹲到機車座墊上,把後座還給男生們。
「對不起啊,阿晴。」大白真誠地道歉。
「沒關係,反正這樣我比較舒服。」
「好可愛喔!好像寵物!」二藍看見我這副博美犬的德性,一直大笑。
在新的三貼姿勢中,我們繼續上路。
「各種黑影、妖怪都到墾丁了,看來問題不小啊。」夜風中的二藍,瀟灑地瞇起眼,似乎在盤算什麼。
我看到大白也餓得無接話,索性把二藍的便當包袱遞給他。
「哦!Thank you!」大白立刻掛上孩子般的滿足笑容,在機車後座大塊朵頤起來。
「吃得這麼猴急,感受到我的愛了嗎?Do you feel my love?」二藍模仿著大白的語氣。
大白一副沒聽到的模樣。
「看來一天不見,你真的很想我。」二藍滿足地偷瞧著後照鏡裡的大白吃相。
大白忙著吃飯,只回應了一句。「濛濛呢?聯絡上了嗎?」
二藍搖搖頭。
「連濛濛都消失了,實在不妙啊……台灣的鬼月,又不是日本的神無月,我們的神可都是喜歡待在家鄉的……現在他們人呢?那些土地公和負責巡邏的小神都去哪裡了?」二藍碎碎唸著。「我的大姐頭媽祖呢?又去哪了!」
「哦?看來媽祖也跟二藍頗有淵緣呢!」總算聽到一個還算大咖的神,我安心地拍起手。「我們不能去媽祖廟拜拜嗎?請求她幫忙調查這一連串怪事……」
「阿晴唷,」二藍甜膩膩地叫著。「媽祖廟可不是我們這種妖怪能隨便進去的地方呀!」
「是啊。媽祖的神差們,也不怎麼喜歡我這一族。」大白解釋道:「跟妖怪比起來,我好歹也算是人身狀態的怪物,比起真正的妖怪來說,人的屬性還是滿高的。」
「好傷心啊,在真正的妖怪面前說著自己比較像人類,妖怪就那麼不好嗎?」二藍舉起手背假裝拭淚,我急忙回頭給予拍拍安慰。
但二藍仍鬧起彆扭,竟回頭和大白推擠起來……喂,我們可是在騎機車啊!你們到底在幹嘛?
吵吵鬧鬧地回到墾丁大街,二藍與大白陪我吃完飯,便紛紛準備上工了。一派西裝的二藍拿起手機聯絡舞者們與廠商,準備為幾個進香團安排餘興節目。看見二藍俊逸的身影隱沒在一群歡喜可愛的阿嬤之中,不禁也感受到他的敬業。
「唷!」一抬頭,原來是胖胖的風獅娘濛濛,正端坐在某間燒烤酒吧的屋頂上望著我。「今天有沒有碰到假扮妳朋友的妖怪呀?」
「我才要問妳呢!」我嘆了口氣。「妳不是這裡的守護神兼飛天小女警嗎?有沒有新發現呀?」
「哼,」濛濛一臉驕傲,還瞠大石頭鼻孔。「就算有,也不必一一跟妳這個人類報告!」
「人類到底哪裡不好!竟然用這種以上對下的口吻跟我講話!」我氣得跳腳。
「你們人類不也是,老是妖怪妖怪地掛在嘴邊?」濛濛瞇眼看我,此話倒是有如當頭棒喝。
的確,來到海街後的我,比以往都要面臨更多與妖怪相處的機會,但因為出於害怕、不安等情緒,當然總假設著這種有著特殊能力的族群,是來找我們麻煩的。
不過,身邊其實有著狼人大白、守護石像濛濛、狐仙二藍,各形各色的族群,有時候也很難用神、怪、妖一一加以區分。
又何必分得這麼清楚呢?
正當我細細思量時,濛濛已經一把將我抓上祂的背。
「等等,妳又要帶我去哪?」
「當然是代替大白去探望穆卡叔叔!別忘了,大白今晚要上班,穆卡認得妳,去問他一些問題,幫助我們釐清目前的狀況吧!」
「哦哦,『幫妳』?所以妳也承認我這個人類有點用處了吧!」我嘻嘻笑著,和濛濛一起闖入墾丁的夜風中。
※※
在護士的帶領下,我輕輕推開病房的門。
「穆卡叔叔?」
「哦哦,是今天和大白一起的女孩啊?」穆卡叔叔睜開眼,顯然臉色好了許多,小麥膚色下透著淡淡的紅潤。他的雙腿早已醫治,內臟出血的部份也早已透過緊急手術,處理妥當了。
看樣子穆卡叔叔本來就是個經常勞動的硬朗中年人,才有體力在剛開完刀完後見訪客,神智也比我們剛發現他時清楚多了。
「白欽克人呢?」穆卡叔叔用威風的族名問起大白,得知他暫時無法來探病時,也露出失望的神色。
「穆卡叔叔,不用擔心,大白明天就會來探望您啦!」我安慰道。「您感覺怎麼樣?」
「現在當然感覺在天堂啦,跟今天早上比起來……」穆卡叔叔回憶起當時的驚恐,搖了搖頭。
原來,穆卡叔叔早起整理自家庭院時,發現林間草葉顫動,彷彿萬物皆害怕得不敢出聲,霧中,彷彿有個巨大的黑影闖過林子。
穆卡叔叔基於好奇走近探看,卻被黑影窮追猛趕,心中不斷湧生出恐懼,便墜到了早上我與大白經過的恐怖斷崖,一路翻了下來。
他的內出血與腳傷正是在當時產生的。
「這麼說,那個黑影一出來時,四周都靜悄悄的,它除了驚嚇你之外,並沒有主動做出傷害你的動作?」我連忙寫下筆記。
「是沒有……但我感覺它不是什麼好東西!」
聽起來,追逐穆卡叔叔的東西,就跟我和大白在梅花鹿園區時遭遇到的很像。
「大白今早的樣子也怪怪的。」我轉述今天大白的失魂狀態,和穆卡叔叔討論道。他對大白很是關心,聚精會神地聽了一會兒,壓低聲音問:
「妳知道他是……對吧?」
我點點頭。看來,穆卡叔叔的確早已知道大白的狼人身份。大白來自純正的狼人家族,出生起便從爸爸那裡遺傳了狼人的血脈,狼人的種種特徵在青春期隨著變聲與喉結一起找上大白,而他在爸爸的教導下,也逐漸了控制自己,月圓夜甚至能把自己關在家中地下室變身,不怕騷擾到這裡的任何居民。
「我們社頂龜仔角的排灣族,本來是南台灣最驍勇善戰的一群,荷蘭人、西班牙人、甚至日本倭寇,都透過墾丁登岸,他們來,我們就把他們趕跑,戰爭對我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穆卡叔叔的眼中湧動著激昂的血性,那是守護家園的決心。
的確,自古恆春就曾面臨羅發號事件、牡丹社事件等多次死傷慘重的動亂,生靈塗炭,從荷據、鄭成功時期,再到清領、日治、民國,小小一個福爾摩莎就承受了這麼多的衝擊與外敵。
此時,像是想起了什麼,穆卡叔叔話鋒一轉。「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就從這裡開始,台灣出現了第一批狼人。猜猜看,為什麼?」
「難道,跟登陸墾丁的外國人有關係?」我接腔道。
「猜對了,」穆卡叔叔露出一個充滿感嘆的苦笑。「在幾次與外國水手的械鬥中,有幾個排灣族的男女被荷蘭籍的發狂水手咬傷,狼人的血脈就在台灣留下來了。不過……經過了三四個世紀的異族通婚與共同生活,狼人族群早就跨出排灣族,大家大多相安無事,學會和平共存了。像白欽克他們一家人,就是一個例子。」
雖然長達幾世紀的時光,在穆卡叔叔的講解中已化作簡短而不失韻味的故事,但我可以想像,狼人族群生活在台灣歷史世界中的艱辛。
我想起穆卡叔叔今天獲救時講的話。
當時他是這麼對大白說的:「你既然聞得到我的味道,那……那個東西一定也聞到了。」
我問穆卡叔叔,他所指的「那個東西」是什麼?
「就是那個追逐我的黑影啊!有好幾次,我逃得離它已經有段距離,它卻總能找到我……」穆卡叔叔的神色再度惶惶不安。「我也曾經是林子中的獵人,我知道,它一定聞得到我的味道……」
「難道,那個黑影也可能是狼人嗎……」我驚跳起來。
「這沒人說得準……它到底是什麼,我真的沒興趣,只希望它快點離開我們社頂,離開我們墾丁……」穆卡叔叔舉起手指在胸前畫十字架,我這才注意到,他也是個信主的教徒。
基督徒原住民在台灣也為數眾多,他們一面維持自己的文化,卻也接受多元的信仰,就像穆卡叔叔胸前掛著十字架,手上卻戴著琉璃珠做的守護手環。都是接受神靈的庇佑,並沒有特地崇拜偶像,信仰之間也沒有衝突。
只是,下面這件事就讓我不解了。
我帶來探病的雞湯,穆卡叔叔一口也沒喝。當我的眼神第三次飄向雞湯時,穆卡叔叔開口了。
「這雞湯,多謝妳的好意,但我不能喝。社頂人不吃雞的。」
「咦?」我愣住了。「為……為什麼呢?難道雞怎麼了嗎?」
「剛剛提到,歷史上有許多外來的軍艦、商船經過龜仔角這片土地……」穆卡叔叔嘆了口氣。「其中鬧得最大的,大概就是那一次了吧……」
看到穆卡叔叔神色不寧的模樣,我正遲疑著該不該繼續問下去,總覺得對一個病人這麼追根究底也不好,索性便讓他自然地說下去。
「總之,我的祖先和荷蘭人起了些衝突,也打了幾次游擊戰,在一次戰爭中,狡猾的荷蘭人故意放了幾隻雞到海濱野地上,我的祖先沒起疑,肚子餓了便抓雞回海岩之間的躲藏處,等待開伙。誰知道,荷蘭人就循著雞叫,發現了我們的確切位置,殺得我們死傷慘重、家破人亡啊……幾乎面臨滅村的命運……」
雖是過去的事了,但穆卡叔叔的語調卻不失沉重,明亮的雙眸中也帶了幾分惆悵。「從那次之後,社頂部落便有了不食雞的習俗。」
故事說完,穆卡叔叔露出虛弱的淺笑。
「今天真是麻煩妳啦!謝謝妳來看我,還聽我說故事。」
我感到很愧疚,其實今天也並非只關心穆卡叔叔的病情而來的……
「發生這件事之後,社頂我實在住得不安心了,剛剛我住高雄的兒子和媳婦說,要把我暫時轉院到他們那裡,就近照顧。或許我明天一早就要走啦,見不著白欽克了。」
聽到穆卡叔叔之後有人照顧,我放心地點點頭。
此時,穆卡叔叔從懷中拿出了一個陶笛項鍊,上面串有深藍、藏青與檀黑色的極小玻璃串珠,作為裝飾點綴。珠子又分別繪有各自的圖案,精緻卻陽剛的色彩組合,散發出一種威嚴感。
「對了,這個要請妳交給白欽克。這是吉祥物,能夠保護白欽克這種特殊身份的人……」
「好的,我會把陶笛轉交給他!」我爽朗地點頭。
「麻煩妳囉……我有點累了,離開的時候把門關好喔。謝謝妳來。」一口氣與我分享了這麼多,穆卡叔叔也似乎沒方才那麼有精神了,我不敢打擾太久,就此告辭。
誰知道當晚,大白結束夜店的工作回家後,看到我拿出的陶笛,竟然臉色大變。
「阿晴,穆卡叔叔有說為什麼要讓妳拿這個回來嗎?」
「他說是要保護你……」
「怎麼可能?」大白高聲一問,眉毛質疑地揚了起來。即使平常再怎麼直來直往,大白從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過話,害我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看樣子,這個陶笛反而給大白帶來極大的困擾。
「阿晴,不好意思,」大白嘆了口氣。「這東西我不能收,最好也別放在我們家,我現在就把它交給二藍,讓他找個地方埋了。」
「咦咦?等一下!」我急忙想從大白手中搶回陶笛。「大白,這陶笛上有漂亮的琉璃珠子耶!你早上不是說這些珠子是充滿靈氣又有守護力量的好東西嗎?再怎麼樣,這也是穆卡叔叔的一番心意呀!他不是你小時候就認識的長輩嗎?」
「阿晴,」大白正色地望著我,深邃而澄黑的眼神中透出擔憂。「這不是妳能幫忙的事情。妳不要擔心太多,我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著想。」
我只有點頭的份,無法插嘴。
※※
兩分鐘後,位於天窗底下、種滿綠色植物的房間中,傳來二藍愉悅的回答。
「好呀!那我現在就出發去埋陶笛囉!」
明明是埋陶笛這種奇怪的任務,二藍不但駕輕就熟,甚至很開心!或許他是在高興,弟弟般的大白終於來找自己幫忙了吧!
平常大白總是對二藍愛理不理,彷彿接受二藍伸手幫忙,會讓自己的肉少一塊似的,自尊高得好比天上的彩虹。如今大白竟然主動點名二藍幫忙,此事真的非同小可。
「來吧,出門囉!埋陶笛去!」瞧二藍搖擺身體的樂樣,不像是要去埋陶笛,反而像去週年慶血拼似的。
「為了保險起見,我跟你一起去吧!」大白一臉如坐針氈的模樣,冷冷地說完便披上運動外套準備出門。二藍一聽大白也要同行,則更開心了。這頭狐狸一蹦一跳地去拿機車鑰匙,高高梳起的瀏海也愉快地飄在空中。
「阿晴,要去嗎?」二藍甜膩膩地問。
「這麼危險的事情,你別鬧了。」大白冷冷地替我回絕了二藍。
「可是,我們都出門,讓阿晴獨自在家不是更危險嗎?」二藍微笑的眼神中帶著幾分認真。「你別忘了,她前陣子才遇到妖怪假扮她的朋友呢!」
「對……對呀!我不太敢一個人在家。」我故作膽小地說,其實是想湊熱鬧。到底守護用的陶笛有什麼恐怖之處,非得出動這兩個室友慌張地在大半夜去掩埋不可?
穿上連帽外套,我在頭頂隨性紮成高高的蓬鬆丸子髮髻,大白騎著終於加滿油的野狼機車出發,二藍則用小綿羊載著我跟在後頭。
一路上,許多老街上的店舖都掛起了「七夕限定」的牌子,美麗的七夕許願竹叢上還綁上了老街的特色飾品,恆春東門也串起了紅通通的熱鬧燈籠群,一想到七夕要來了,大批的遊客與情侶都將湧入這個小鎮,這才讓人感受到鬼月的一絲美好。
「二藍,最近發生的怪事,真的跟鬼月來臨有關係嗎?」我問。
「嗯……多少是有關係呢!濛濛和順風耳現在正在調查,但我想亂源已經八成是某幾個強大的靈體或妖怪造成的。畢竟鬼門開了,各種亂七八糟、不受天庭與地獄法條拘束的流亡靈體、化外妖怪,都更有作亂的機會了。再加上,墾丁的磁場從前陣子哥布林到來後,就有些混亂。」二藍談起墾丁的近況,不免也露出憂心的神色。
他的語調雖仍是溫柔且有條不紊,表情卻難得正經了起來。
願意選在恆春與墾丁一帶定居、工作,二藍心中對這片土地的愛,果然毋庸置疑。
也是因為如此,此刻的二藍眉頭微鎖。
像是晴空轉變為雨天前的陰霾。
「不過,如果大白真的那麼討厭那個陶笛,為什麼不扔進垃圾桶?或者隨便找個當舖轉讓就好呢?這樣還可以換錢耶!」我斤斤計較地問。
「哈哈哈,傻阿晴。」二藍輕聲地責備道,但他在機車後照鏡中的眼神卻帶著幾分憐愛。「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不負責任的事情呢?亂丟亂賣的後果,可能會給無辜的人惹來麻煩呢!」他壓低了聲音。「因為,那可不是普通的陶笛喔……」
我才要豎起耳朵聽仔細,前方的大白便猛然煞住機車。
「怎麼了?」二藍問。
「它來了,那個東西來找我了。」
「是黑狗嗎?還是追逐穆卡叔叔的影子?」我想弄清對象,但大白此刻背對著我們,絲毫沒辦法分心回話。
「二藍,沒時間了,你快去埋陶笛吧!我先把它引開!」語畢,大白的機車衝向山路頂端。
這次二藍乾脆得很,車頭一轉便與大白分道揚鑣。看來他也意會到此事非同小可,連爭辯討論的空閒也省略,分秒必爭地載著我往林中小徑衝刺。
二藍手中拿著一個奇妙的裝置,看樣子像是輪盤,卻沒有指針。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螢光藍色的液體,漂浮在輪盤上的透明玻璃中,像一道銳利的長浪,在固定的方位與刻度上晃動。原來二藍還有這麼多法寶啊?我看得目瞪口呆。下次可得好好問問他這個神奇羅盤的事情。
「這個方位可以了。阿晴,待在機車旁,有什麼危險的話,立刻把車騎走,不要顧念我。」二藍低沉的交代,讓我一陣緊張。
他拉過機車上的長鏟,豪氣地往地上一插。
草屑漫天飄動,二藍跪在坑洞旁,以恭敬而緊繃的動作,將陶笛拿了出來。
「到……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們要這麼急著埋陶笛?」為了怕干擾二藍,我的話吞回嘴邊。
低下頭,二藍將珠子捲在一張肥厚且纖維分明的黃皮紙中。「這是深海的夜光皇魚皮和羊皮混製的鎮咒紙,可以隔絕多餘的能量。不過……要是對方法力夠強,大概也沒辦法。」
「為什麼要隔絕能量?陶笛不是好東西嗎?大白剛說要引開敵人,又是怎麼回事?」太多的疑問與不安,讓我激動了起來。
二藍鏟動土穴,再度查看手中木盤,那彷彿海浪般的液體指針,已經不像方才那般躁動。
「看樣子暫時沒問題了。」二藍連忙跳回機車,轉頭對我說。「現在,我們去救大白。」
二藍的小綿羊駛過黑夜中的林影,往方才大白消失的路徑直奔。
※※
「阿晴,對於妳們這種沒有特殊能量的人類來說,陶笛和琉璃串珠的確都是好東西。但對於大白這種狼人而言,陶笛這種能發出聲音的樂器,會干擾狼的聽力與嗅覺,因此並不適合。何況,陶笛上這種裝飾串珠的排列組合,分別代表毀滅、破壞與放大,這些都是多餘的能量。」二藍的灰藍雙眸閃動著夜色。
「多餘的能量?」
「對,大白那種狼人並不需要多餘的能量,雖然這些能量能讓大白的五官感覺比平常更為敏銳,力大無窮,卻也會放大他本身的狼人磁場,引發不必要的失衡騷動。」二藍壓低了聲音,語帶擔憂地說。「萬物與各種生命體之間都有自己的能量,不需要在這種鬼門開的時刻再度引發失衡,彼此添亂。」
「那……大白剛剛又是想引開誰呢?」
「引開這個陶笛所招來的敵人。」二藍眉頭深鎖。「陶笛待在大白身邊越久,就像個暴露位置的衛星定位系統,不斷地將你的身體磁場放大,讓附近所有強大的靈體都深深感受到。對於大白的敵人而言,他身邊陶笛正不斷地告訴他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任何想奪取他能量的超自然生物都會把大白視為頭號目標!」
看來,麻煩也衝著大白來了。
我們往山頂加速,隨著距離山坡的位置越近,地表上的怪影也更顯龐大。
傍晚的那頭巨大黑犬,正與人形肉身的大白搏鬥著。他勉強以雙臂撐開黑狗嘴間的巨牙……
但狀況看來並不太妙。
「陶笛一離開大白,原先累積的能量會瞬間被抽空,他才會比平常都虛弱……」二藍拿出液體指針羅盤,箭般衝了出去。
原本乖乖凝聚在羅盤玻璃表面的冰藍色液體,瞬間噴射而出,淹沒了黑狗的眼睛。
黑狗發出巨大的哭號,驟然一躍,將背上的大白狠狠甩開。
羅盤中的液體此刻像是一道道螢光藍色的雨般,刷過了黑狗的身體。
我這才了解,那液體是二藍自身能量中的一部份,可以隨心所欲地為他所用。比起先前與哥布林對戰時出現的火之白狐,此刻的二藍仍維持人身,摒氣凝神,雙眸燃起出同樣的螢光藍彩,彷彿在呼應並駕馭液體的攻擊力道。
回過頭,大白已經扯開上衣,變身為閃爍著銀色毛髮的巨狼。他的一身衣服碎片從蓬鬆的背部上滑落,拔腿朝黑狗衝了出去。
如刀光般的銀灰狼影,往黑狗撲咬,轉眼間就讓黑狗佔了下風。牠四腳朝天,眼看就要露出咽喉要害,灰狼張開了嘴,卻始終沒有咬下去。
黑狗與灰狼都暫停了動作,像是感知到特殊的默契一般。
「這個心軟的白痴……」二藍苦笑地說,聽見他和緩的說話聲,我想情況有了轉機。
而二藍操縱的螢光藍雨,也開始從黑狗的身上離開,一點一滴地匯聚回他手中的羅盤。彷彿一圈圈的空中漣漪,又像千萬縷美麗的光針,隨著漩渦流回二藍身邊。
二藍渾身被豔藍的光雨圍繞住,而隨著液體的回歸,他眼中的光影也逐漸平息下來。
「為什麼不攻擊了呢?」我問。
灰狼像鬆了口氣般,深深吐氣,移開他在黑狗身上的巨爪。
此刻,黑狗開口了,發出的竟是高亢而傲然的女孩笑聲。「呵,沒想到是白欽克啊,還是一樣容易心軟,真無聊。」
「原來跟著陶笛來的是妳。」灰狼舉起軍刀般的長尾,低沉地問道。「妳到底在找什麼?天月。」
看來黑狗是大白的舊識?那為什麼先前他們沒認出彼此來呢?
我還來不及多想,黑狗猛然張嘴,尖細的白牙之間竟緩緩爬出一個女童!
這個女孩似乎不過十二三歲,穿著黑色旗袍,袖口與胸前都有著精美的銀彩刺繡,繪有月暈圓紋。她蓄著男孩般的及耳短髮,髮色是一片銀白,配上深刻的五官,眼神散發出超齡的寒光。
「哦,又見到妳啦,天月。什麼風把妳吹來墾丁的?」二藍瞇眼,用半生不熟的語氣問道:「這次又是來看我們家大白乖不乖的嗎?」
「我是狼人獵手,有狼人在的地方,就是我該去的地方。」天月沒有陪大白與二藍聊天的意思,反倒顯得有些煩悶,那種態度不像為自己的行為而懊惱,只是單純地覺得我們一行人很麻煩。
我們還以為她會繼續解釋什麼,但天月卻僅是板起冷若冰霜的臉孔,彷彿要她多吐幾個字會要命似的。
「所以……」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之中,二藍問:「妳是說,妳家哮月追蹤錯人了?所以才沒認出這是大白的氣味?」
「怎麼會認不出來呢?難道,是我的味道改變了嗎?」大白似乎也很訝異黑狗哮月攻擊自己的理由,繼續追問。
天月像是沒有聽到我們的問題似的,收起了方才的心浮氣燥,臉上是超齡的冷酷。如櫻桃香檳般的醇紅色雙唇,也一點都沒有張開回答問題的意思。
「怎麼還是老樣子啊!」大白當然沉不住氣了,蹬起狼腿。「別人在問妳話,難道天狗族沒學過基本禮貌嗎?」
天月一臉漠然,看樣子不容易被撩撥或激怒,唯有在聽見對天狗族的指控時,眉心才稍微蹙了蹙。
該說她是冷酷好呢?還是遲鈍呢?天月渾身散發出冰寒,不怒而威的氣勢,反倒讓身邊這兩個心急的大哥哥氣得牙癢癢的。
方才被二藍與大白聯手制約,還能這麼冷靜,真是個帶著酷勁的謎樣女孩。我後來才知道,天月所處的天狗族一直都從事著狼人獵手的工作,在亞洲各地獵補兇暴的狼人,而相反地,他們也與大白這種安分守己的的狼人個體,達成某種和平協定。
眼看大白的激將法不管用,面對保持沉默的天月,二藍換了一種痞氣的諷刺語調。「妳家黑狗啊,牠傍晚就來找大白麻煩了,結果妳現在才出來,也真是慢半拍。」
天月依舊不卑不亢,只是輕拍了拍黑狗的頭。「不,哮月無法分辨誰是舊識,只要聞到狼的氣味,一律追捕。」
「狼的氣味?」大白與二藍面面相覷。
「怎麼可能?」大白不解地望向天月。「但妳剛剛卻很意外追蹤到我,這就不對了呀!墾丁一直只有我一個狼人啊。」
天月冷冷地瞧向山林深處,周遭依舊只有一片沉默。
「難道……現在不只了?」二藍推論道。
所以墾丁已出現另一個狼人?隨著天月遠眺山間的視線,我感到一陣驚恐。而大白與二藍交換的眼神中,也透露出明顯的不安。
「天月大概以為,我被什麼靈體附身,受了影響,才變得暴躁惹事,所以前來討伐我。」大白和天月果然是舊識,雖然互動中帶著微妙的氛圍,但他此刻竟然能代替天月解釋她的作為,我目瞪口呆之餘,也好奇著他與天月的過往。
「這下怪了,」二藍說:「那妳家哮月聞到的氣味,到底是誰的呢?」
「我並沒有回答你們問題的義務。」天月的嗓音清冷而毫無稚氣,皺眉深思的模樣卻透露出幾分小女孩應有的嬌嫩之處,鵝蛋臉上掛著一對細柳眉。她跨下的黑狗彷彿感受到主人的去意,也隨之轉過巨大的身軀。
「什麼沒有義務!」大白吼道:「是因為妳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吧!」
「我要找的不是你,是比你更危險的東西。」天月留下了這句話。她飄忽的聲音在夜風中褪去,未知的不安卻在我們腦海中逐漸成型。
天月接下來獨自追捕的,又會是怎麼樣的角色呢?我不禁佩服起她的勇氣,面對未知,她的沉默雖然狡猾,卻也帶著幾分堅毅。
「真是的,找錯了人也不道歉,一問三不知,還給我直接走人!到底裝什麼帥呀。」狼形狼身的大白持續碎碎唸道。我和二藍憋住笑意,因為,能讓一向果斷乾脆的大白如此暴跳如雷,這世界上倒真沒幾個人。
天月著實有她的能耐。她的冷靜和輕蔑之下,隱藏了黑狗哮月的計算失誤。
而在天月的緘默中,我們都知道往後的日子並不會如此平靜了。
真相,得靠我們來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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