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一年了，我未曾涉足那片熟悉的海岸。

如果你認識我夠久，你肯定記得四年前的夏日，我在一片荒涼的海岸邊巧遇才幾個月大的五隻小狗。當時我正專注拍照，沒察覺到他們已經偷偷溜到我的身後，直到我轉身欲拿鏡頭，才發現五雙閃亮亮的大眼直盯著我瞧。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本是被人棄散各地的小狗，一對情侶將他們放置海邊一齊照顧。

從那日起，五隻小狗熟識了我的氣味和聲音，每次我去海邊，不論相隔多遠，他們都會跑到我的跟前繞著我跑，然後把我的手當骨頭死命地啃。他們裡頭最大的拉拉，甚至想把我帶回家，咬著我的手一路拉往他們位於石粽子的窩。

此後我每月一次去海邊探訪他們，瞧著他們從小狗長成一隻隻英挺帥氣的大狗。五狗個性一點沒變，黏人的黏人，怕人的怕人，撒嬌的撒嬌，而愛咬我手的，依舊要把我整隻手咬得濕濕黏黏滿是齒印才肯甘心。

第一隻消失的蝙蝠俠。他總是頂著一雙尖銳的三角大耳朵，直直刺向天際，就算他站在狗群裡，我也能一眼辨識。五隻小狗裡，最愛咬我的是他，當我要回家時，總愛一路跟到車邊的也是他。他不那麽黏人，總有自己的事做，愛在海邊追逐狗或其他，但不管再累再忙，他永遠清楚我在哪裡。

自從海邊發生一次大毒殺，死了十幾隻狗，我就再也沒見過蝙蝠俠了。

長大後，剩餘的四隻小狗也分了家，分別投靠兩個狗群，拉拉和土黃靠港口這群，媚比琳和小虎靠步道那群，中間隔著圓形的廣場不相往來。

土黃何時消失的，我記不起來，某天開始就見不著他了。小虎本就怕人，前年我有六個月在美國工作，再見到他時，他表現得很疏離，遲遲不肯靠近。在那之後，見到他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拉拉後來交了個女友小黑，小黑性子很好，體格才比拉拉小一號，也是挺為壯碩。她見拉拉對我好，她也對我好，儘管拉拉見小黑跟我好會吃醋，會刻意用身體阻擋，或是用頭把她頂開不給我摸。明明四、五歲了，一點也沒有大人樣，還是想把我咬回家的那隻小狗。

媚比琳總會陪我走上一段路。她喜歡走在我前面，偶爾岔開去嗅一下草，聞一下石頭，直到我走近後她才繼續向前。我若停步，她便附近找個地方趴下來歇息，一雙媚眼瞧著我，直到我邁開步伐，她才起身，繼續踏著小步走在我身前。

喔，對了，給她這個名字，是因為她有一雙又黑又深的眼線，內人覺得好看，遂稱她媚比琳。

想說年底了，手邊的案子也幾乎收尾，內人鼓勵我出去走走，別老是想工作，於是我又驅車來到這片一年未曾涉足的海邊，找找許久不見的老朋友。

我站在港口邊，看到好多隻黑狗和黃狗，可不見拉拉跟小黑。恰好巧遇雜貨店的阿姨騎機車來餵狗，本來睡著的黑狗黃狗全部湊向前來等午餐，我等到大家吃飽，便問她關於拉拉的事。

「你還記得今年十月有一場大雨嗎？」阿姨問道。「那天我騎車來，結果機車在雨中熄火三次。海水整個淹到陸地上面來，馬路的左邊全部盡在海水裡頭。我想說他們會不會躲到另一邊去了，就騎車去找，都沒找到。從那天後我就沒再看到他了。」

今年十月颱風外圍掃過台灣，風雨的威勢不亞於颱風登陸，沿海風浪巨大，海水直接拍上了岸。那一天，風雨之中，拉拉和小黑消失了。

揮別阿姨，我想趁離開之前，去走道那裡看看。那裡的狗群對人不太友善，隔著老遠就有幾隻對我吠叫，或許是太靠近人的軌跡，更容易遭人驅趕。我在狗群後方的樹叢裡見到熟悉的身影，立即伸手揮舞，那抹身影見著了我，走進了樹叢又退了回來，睜睜地看向我。我喂了幾聲，再次揮手。她再不遲疑，逕自向我跑來。

是媚比琳。

太久沒見了，媚比琳尾巴縮在腿間，謹慎地靠近我。我伸出手讓她嗅嗅味道，讓她熟悉安心，然後輕輕撫摸她修長的臉。她很怕太突然的舉動，甚至呼吸大聲了點，她都會立刻退後好幾步。每當我呼喚她，她又怯怯向前，走到我的跟前。

當我要離開時，媚比琳跟在我的身後不遠處，直到圓形廣場的邊緣她才停步。當我開車離開，她還癡癡地站在那裡，目送我的背影遠去。

回程途中，我忍不住想，假使我在離開前沒能遇見媚比琳，那會是多麽哀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