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世界的秘密。踏遍了時間的起始與盡頭,從而知道了這個秘密。生命並非線性前進,而是輪迴復始,一次一次折疊起。一次又一次,在尚未乾涸的淚跡裡,拓上枯燥乏味的呼吸。
獻給光、克里斯、J,以及過去的我,你們都是我生命裡的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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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尖銳急煞劃破了令人窒息的夏夜。
尖,由小而大。聚力的頂端衝鋒陷陣,一點突破,殿後的龐然前仆後繼,施予能量,於是連最廣袤的天幕也能割裂。失重的瞬間,腦中轉著的盡是這種古怪的文字遊戲,真可笑,我的人生約莫真的是太無聊了。
躺在雜草叢生的崖底,並沒有感覺到痛。是不是生理上的痛覺,被這樣無以名狀的絕望尖銳過後,便昇華成某種神經無法傳遞的訊號?所以即便渾身浴血地躺在這裡,即便知道自己就要死去,卻一點也感受不到痛。然後,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會恍然領悟:痛是活著的權利,而我已經死了。
死了還能這樣仰望星空,一點也不科學。或者該吐槽的是,死了還能這樣吐槽自己,“Cogito, ergo sum”,曾說過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兒,大概會從墳墓裡跳起來跟我來場生存之辯。話說回來,他老人家原本就是心物二元論的親爹,也就是說作為思維而存在的我,原本就不同於物質的我,所以剛才算我冒犯了。這麼說起來,遇見了這樣死去而繼續思考著無謂問題的我,反而是令他備感欣慰的存在也不一定。
只不過,死去也就是這麼一瞬間的事而已,快到令我懷疑是否只是錯覺。然而也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我竟也游刃有餘地追思了前人一番,思緒當真無愧於超光速的美名。又或許,我以為的死亡根本不是死亡。否則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仍能感受星子的光芒溫柔灑上視網膜,在腦中倒映成像,直教我窒息?
一眨眼,美得開始令我感覺虛假的滿天星斗,忽地不見了蹤跡。
我氣定神閒地坐起身,放眼凝望整片被烈日烤得蒸騰出熱氣的操場。蟬聲充耳,極富節奏,城市夏日午後獨有的悶熱四面八方襲來,不消幾秒,就將我身上的短袖制服染成了常春藤的顏色。我伸了個大懶腰,單手遮陽,瞇起眼看著湛藍無邊的天空。令人懷念。縱使曾經是真心誠意,這四個字現在聽起來都像假的。
嗨,親愛的母校,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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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世界的秘密。
踏遍了時間的起始與盡頭,從而知道了這個秘密:生命並非線性前進,而是輪迴復始,一次一次折疊起。一次又一次,在尚未乾涸的淚跡裡,拓上枯燥乏味的呼吸。
最初只是一種模糊的印象,“déjà vu”,用法文唸出來特別優雅的既視感,然而事實上,不過是腦回短路所導致的短暫記憶錯亂。比方說在某個平凡的早晨,我在學校熱食部買了份原味大蛋餅,前往教室的途中不經意瞥見那片爬滿常春藤的矮牆。
明明就是每天都經過的地方,我卻停下腳步,一股難以言喻的懷念像油彩一般漆上來。天空清澈,微光透過圍牆外側茂密的樹葉,澆亮了一牆爬藤。這個當下我竟全然相信,過去我也曾這樣提著蒸騰熱氣的早餐,傻子一樣定格在這個畫面裡。
相似經歷還多得很,有時是像這樣微不足道的片刻,有時則是生命裡重大的事件:加入劍道社,鍛鍊肉體與精神力量;鑽研德語,力求原汁原味閱讀經典哲思;投身環境保護,致力提升校內外環境友善意識;關注社會議題,第一線接觸抗爭族群,深入訪談與了解⋯⋯諸如此類,我總是會在下關鍵抉擇的某些時刻,強烈地感到似曾相識。起初只是將這些歸因於大腦記憶的誤植,忘了從何時開始才逐漸察覺,這絕對不只是瞬間的記憶錯植。
因為從某個時刻起,我甚至能準確預見未來。
未來,真的是尚未到來的時間點嗎?當我理解世界秘密的那一刻,這個詞彙的語意瞬間成了自我矛盾的笑話。我們說未來未來,不就是將時間假設為直線向前的嗎?甚至將光陰比擬成逝去的流水,根本就錯得離譜。尼采的假說在我身上獲得了印證,“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相同事物的永劫回歸,時間的行進不是線性而是環狀,生命亦然。
我卻無法像他那般肯定當下存在的價值。對一個把每次輪迴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人而言,這個不再是假說的事實,遠比薛西弗斯與他永恆滾落山腳的巨石還要令人絕望。為什麼我會記得?為什麼只有我呢?為什麼除了我以外,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這個重大的秘密?
這些問題,又真的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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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旗高高地在司令台上飄揚,隨著風吹鼓、變皺,有時我像著魔一樣盯著它瞧上半天,幾乎以為能從中得到我短暫又無限的生命存在的理由。
「你真的很愛冥想耶。」
倉帶著一大瓶冰水在我面前坐下,仰頭狂灌。
「安全褲⋯⋯」我善心提醒:「露出來囉。」
「這就是它存在的目的。」她義正嚴辭地宣告,又灌了一大口冰水,才面帶笑意推了推我。「幹嘛不敢看我?國旗比我好看就是了?」
「非禮勿視。」我簡潔地答,目光落在她帶著護腕的右手。「你又拿槍了?」
她嗆了一下,伸手制止我繼續發問,我也乖乖閉嘴,繼續將眼神放遠在舞動著的那張旗幟上。倉小我一屆,是學校的儀隊隊員,非常沒有練槍的天份,卻有著一副牛脾氣,轉槍練了一個月還練不會,就每天練上四小時,練到手腕韌帶受損。真是神經病。
想到每天早上她孤零零站在紅跑道上踢立定的身影,我還是忍不住咕噥起來:「先是手壞掉,接下來是要連腳也踢壞⋯⋯搞不懂這種軍國遺毒究竟有什麼好。」
她沈默了一會兒。「在儀隊,團體永遠大於個人,我不能拖累大家。」
「你知道你有退隊的自由。」
「也有留下的自由。」
「在這種軍隊式的權力結構底下,留下真的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嗎?你看你都傷成什麼樣子了?你學長還那樣逼你練習,合理嗎?你真的覺得自由嗎?」
倉憤而起身,用力將空水瓶往我身上砸,還好我早料到這個發展,這次眼明手快擋下來——前幾回反應不及,那力道痛得我眼淚直流。她扔下一句「你還是繼續冥想好了,討厭鬼」,就頭也不回小跑步去集合了。我拋了拋手上的空水瓶,無奈又同時有些慶幸地想,看來生命的確是可以改變的,至少在這種微乎其微的地方。
就是這麼回事。我已經懶得去數這是第幾次與倉爭辯該不該退隊,最終結論總是一樣,她沒有任何一次被我說服,我也沒有哪一次繳械投降,真要說什麼有改變,就只是這種躲過一劫的短暫痛楚。事實上,我早已沒有興致探討學生儀隊該不該在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繼續存在,反正命運早就譜寫完畢,我所能做的不過就是想盡辦法從中榨出一些極其細微的樂趣來——比方說,成功躲過空水瓶的攻擊。
看著儀隊在操場綠皮上散開的隊形,我卻默默想著,或許我有那麼一絲期盼能動搖她內心的想法。要是她能改變就好了。
要是一切能不那麼徒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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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界實在是太無聊了。
獨自活在世界秘密裡的我,在這重大的咒詛之下相應獲得的祝福,大概就是得以自由選擇要停駐在哪段人生。不管是順著走、跳著走還是倒退走,排列組合,只要在這環狀的軌跡之上,都能夠實現。
一開始,我總是挑選那些為我生命點亮璀璨火光的事件,想著這次我能夠做得更好,做得更好就一定能帶來改變。接著,我就能大聲對尼采說你錯了,物質有限,時間無限,但我是笛卡兒的例證,所以我也是無限的,而無限的存在帶來無限的可能——對,我就是如此狂妄的人,即便再多次的死亡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只不過我很快就知道錯的是我,而我的論點潰敗的最大原因竟然是:我從不後悔,在那未經既視感污染的人生原型裡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告訴自己「絕對不要後悔」的結果。即使在發現世界的秘密以後,我試圖做出改變,最終卻說服不了自己。也許我一點也沒有想像中張狂,也許我並非從不後悔,只是不想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
所以到後來,我總是選擇回到升高三的這個暑假。說來弔詭,在第一次活著的時候,這毫無疑問是我生命裡最無趣也最無用的日子,重複無數次精彩充實的人生片刻以後,我卻只想回到此時此刻,最最平淡的時光,讓那道爬滿常春藤的矮牆,將一切擾攘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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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結束的鐘聲才敲完,我就已經背著書包出現在倉休息的教室門口。不馬上來堵人,這傢伙一定又第一時間衝去拿槍,不知死活地繼續練習。令我訝異的是,教室裡的其他隊員都還在半夢半醒間掙扎,倉已經收拾好東西,直直朝我走來,手上並未套著護腕⋯⋯之前不是這樣的啊?
我還在奇怪,她就已經越過我,頭也沒抬地往樓梯走去,見我沒跟上,才沒好氣地說:「我跟學長請假了,接下來一整週不拿槍。」
我眨眨眼,逐漸揚起笑意。很久沒有一起走去搭公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就像是她尚未加入儀隊之前那樣,一點點改變原來就足以令人開心至斯。雖然我知道,接下來這整週的儀隊暑訓,她依舊會天天去練基本動作,直到膝蓋也出問題,最終錯失校慶出隊,她儀隊生涯第一次的演出機會。
重蹈覆轍,這世界實在是太無聊了。和倉一起在校門口等紅燈時,腦裡運轉著這樣近乎冷漠的想法。綠燈亮起的瞬間,我一抬眼,正巧與一雙眼睛四目交對,然後感到涼意沿著背脊竄了上來。
那是一雙在這無限循環的日子裡,我從未見過的眼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