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平握著他的手更用力了些,軒俞看得出他難得顯露在臉上的不安,回握著他的手說,「我懂你為什麼不離開冥府,那是你的家,你的事業,真的就跟我只想待在哥身邊,開個小店做生意是一樣的,雖然……可能你跟嚴大人或是冥主沒有我跟哥那種親人般的感情,但是我懂那種不想離開那個環境的感覺,要不是應哥要我們走,我也不會離開老街的,但對我來說,有哥在的地方就是家了,而你……我想是,只要你還身在冥府,那裏就是你的家。」
軒俞停頓了一下,看看鍾平只是望著他,抿著唇沒有說話,又接著說,「我也不會要求你離開冥府,放棄你現在的一切,就為了跟我在一起,我不介意的,但是……我不懂為什麼你不離開冥府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因為陰氣對你不好。」鍾平笑得有些苦澀,放開了緊握著軒俞的手,「如果你想當一隻真正的饕餮,那陰氣對你來說就是助力,你能修煉成真正的神獸,但你不想,所以……其實我不該靠近你,更不用說抱你、親你,甚至我連你的手都不該握。」
軒俞看著鍾平收回手,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就擱在膝上,「這就是為什麼我每回去找你,赤大人都要趕我的原因。」
軒俞看著自己因為鍾平放手而慢慢回溫的手,突然想起每回只要鍾平來過之後,軒赤就算看起來不甘不願,也會黏在他身邊好一陣子隨他轉來轉去的,現在想想那是在幫他去陰氣,而他還一直以為軒赤是在表達存在感,因為只要鍾平一來他通常就扔下所有事去見他了。
「一隻真正的饕餮是什麼樣子的?」軒俞歪著頭看他,臉上的神情既不是好奇也沒有什麼不開心,看起來就是真的疑問。
鍾平交疊起雙腿,望著軒俞的神情,確認他是真想知道,才緩慢的開口,「饕餮無物不食,行動敏捷來去如風,能惑人心智引人貪慾,毛皮尖銳如針,硬如鋼鐵,怒氣橫發之時能瞬奪千萬人性命。」
「……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東西……」軒俞扁起嘴,不太滿意自己的原身。
鍾平笑了起來,「你不一樣,你幼年就跟著都主大人,寧死也不食人,你沒有其他饕餮該有的貪欲,卻有他們沒有的忠誠,這是你過了千年仍舊回到都主大人身邊的原因,你註定要跟隨他。」
軒俞想起離家前,軒赤說了,他一千年前就是軒珞的人,往後一千年也還是,要他別費腦筋想那些無意義的事,只要認真修行就好。
「赤哥總要我認真修行,如果有陰氣我能修行得更快,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在一起?」軒俞疑惑的問。
「因為你用陰氣修行,你就會變成你自己最不想變成的……那種饕餮。」鍾平苦笑著,「你會產生貪慾,你會想吃任何活物……甚至死物。」
軒俞怔了怔的望著他,「那你又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我變成那樣是你想要的嗎?」
「不是。」鍾平馬上回答,皺了皺眉有點艱難的說,「我能控制……或者說冥主有辦法控制,我們有自己的方法好讓你不受陰氣影響心智,讓你還像……原來的你。」
軒俞睜大了眼睛望著鍾平,好一陣子才聽懂了他的意思,「但,往後我就受冥府控制了?」
鍾平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的望向他,語氣堅定的開口,「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並不願意你這麼做,而且這需要你甘願,不然冥主這是在都主大人手上搶人,後果不是冥府可以承擔的。」
「但冥主跟你提過?」軒俞盯著鍾平的臉,面無表情的問。
「是,他跟我提過。」鍾平嘆了口氣的說,看起來有點疲憊,「但冥主的本意也絕不是想要控制你,他只是想與都主大人交好,他覺得這是種雙贏的局面,如果你願意,冥府很歡迎你,但你如果不願意,沒有人敢強迫你。」
在軒俞開口之前,鍾平搶先伸手按住他的手,語氣急速的說,「所以找你麻煩的人不可能是冥主派去的,他不會冒著與都主大人翻臉的後果這麼做。」
「我沒這麼想。」軒俞回答的有點漫不經心,他感受著覆在他手上的冰涼觸感。
曾經他很討厭那種冰冰涼涼的陰氣環繞在身邊的感覺,但他覺得自己總得習慣,不然怎麼跟鍾平在一起。
但原來習慣陰氣這件事,是件會產生嚴重後果的事,這關係到他到底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想起前一天他還信誓旦旦的下定決心要當一個平凡人,結果今天他就剔除掉自己身上屬於人的那一部份血脈,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
鍾平見軒俞盯著他的手看,慢慢的把手收了回來,軒俞過了幾秒才意識到他抽回了手,下意識的伸手去抓住鍾平的手,心裏想著,難怪嚴非會說鍾平這樣算是在騙他。
他緊抓著鍾平的手,感受他手心裏傳來的那種陰冷氣息,試著讓陰氣從自己的手心滑進順著經脈繞了一圈。
「小俞!」鍾平喝斥了一聲,想抽回自己的手卻發現他做不到,屬於神獸的威壓瞬間充斥在整間店裏。
鍾平不是沒感受過軒俞身上那種神獸的威壓,在軒俞為了香苓發脾氣的那一次,他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感受著那種令人心悸的恐懼。
但他沒真的害怕過,他知道軒俞不會傷害他,所以他總能毫不在意的吃任何軒俞給他的東西。
軒俞感受得到陰氣給他的助力,那種力量讓他想要的更多,他也知道自己能得到更多,但他只是感受了一下那種感覺,手腕輕晃了一下,綠意盎然的生氣順著他的經脈再走了一圈,消除掉那種感覺。
鍾平鬆了一口氣,輕輕抽回自己的手,苦笑著說,「別再這麼做了。」
軒俞動了動手腕,抬頭看他,「如果你不希望我這麼做,又為什麼要一直來找我?」
「因為我喜歡你。」鍾平笑的有點苦澀也有點無奈,「真的喜歡你,所以我才一直來找你,抱著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們會沒辦法再見面。」
軒俞想問他,真的沒想過把他哄到冥府去,一起過一輩子?
但想想又沒問出口,要是鍾平真的這麼想,不會次次都冒著被軒赤咬的危險來找他,他們想私下見面多的是機會,只要鍾平開口他就會去,但鍾平從來沒這麼約過他,他總以為是鍾平太忙。
軒俞突然意識到,原來每次鍾平像逃命一樣的溜走,還真的是在逃命,而他還總以為赤哥是跟鍾平在鬧著玩的。
「我哥……跟你直說了,要你離開冥府?」軒俞又問。
鍾平只點點頭,把你全家每一個人都跟我說過給略掉,「還在老街的時候,應龍大人就給過我選擇,當時我要是選離開,他就放我一馬當我沒招惹過你,但我要是留下來了,就要對他忠心。」
軒俞眨眨眼,這還真是一個黑白分明的是非題,他很好奇鍾平是怎麼在軒應的選擇中脫身的。「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不知道我能和你走到什麼地步,說實話你還小,誰都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但我想試試……所以我不希望我是因為你才對應龍大人宣誓效忠,那違反我在冥府的誓言,如果我想為應龍大人做事,那是因為我想,而不是因為我必須做。」鍾平平靜的說著,望向軒俞的神情一如往常的溫柔,「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變成一種籌碼,所以我拒絕了應龍大人,也沒有答應冥主的提議。」
軒俞低頭想了半晌,才開口問他,「所以,冥主希望用你來拉我進冥府,而應哥也用我來希望你對他忠心?」
鍾平只猶豫了幾秒就放棄了講軒應的壞話,無奈的說,「對應龍大人來說,若沒有確認我對他的忠誠,他無法信任我不會傷害你,你是大人認同的家人,而我不是……況且,你若進了冥府絕對是助力,而我對應龍大人來說可有可無。」
雖然有點可笑,但軒俞突然想起以前老街上街尾的李太太,就隔江家幾戶而已,也是店裏的常客,成天抱怨媳婦手腳慢家事做不完,菜燒的不合她胃口,連每天清早用吹風機吹頭髮的聲響太大把她吵醒都要抱怨,天知道她媳婦每天都要上班,下班回家還得趕著給公公婆婆老公做飯,做完還得洗碗收拾家裏,週末還得打掃洗衣,簡直跟女傭沒兩樣,但又常聽她抱怨女兒的婆婆是個賤人,女兒工作已經很辛苦了,週末還不能在家休息,一定得搭一個小時的車回去看公公婆婆,好像很缺人伺候一樣。
剛開始還有人反駁她,但後來發現反駁她沒有用,她就是沒把媳婦當自家人看,女兒是寶貝,媳婦是外人,或者說是傭人。
兩年後李家那個可憐的媳婦終於受不了離了婚,李太太剛開始總說她沒良心,後來再娶了一個新媳婦進門,她才知道她之前那兒媳婦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之後年頭到年尾都聽得到李家婆媳大吵大鬧的景象,最後新媳婦勝出,拐著老公離開了老街搬到外面兩人世界去了。
軒俞想軒應的想法大概就跟婆婆一樣,不管自己再怎麼喜歡鍾平,鍾平對軒應來說都是外人,在鍾平沒讓軒應放心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軒俞覺得這個比喻很好笑,於是真的笑了起來,又覺得這其實不好笑,因為他跟鍾平不是什麼戀愛之後結婚,婆婆不喜歡我們就搬出去或是離婚,而是如果他要跟鍾平在一起,他可能就不再是他自己,或者更麻煩的,他可能會淪為冥府控制的一枚棋子。
這不是他不相信鍾平,而是他不相信鍾平以外的冥府人。
軒俞嘆了口氣,他終於理解為什麼全家都要這麼防著鍾平來找他,卻也不告訴他這件事,嚴非說的沒錯,家裏人沒告訴他是疼他,他們只是在保護他。
鍾平見軒俞一下子笑出來又一下子面色凝重,有些不安的開口,「你……別想太多,應龍大人只是在保護你,而我……很抱歉我沒能……為了你放棄一切。」
鍾平深吸了口氣,很鄭重的望著軒俞,「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這些。」
他只是想多要一點跟軒俞一起的時間而已。
軒俞搖搖頭,想想又問他,「那……要怎麼辦?你要離開我嗎?」
鍾平苦笑了起來,「這句話應該是我問的吧?」
軒俞想了想好像也是,鍾平望著他嘆了口氣,「決定權要在我身上的話,我就不用瞞著你只為多爭取點時間了。」
鍾平深吸了口氣,望著軒俞認真的說,「小俞,你若隨我進了冥府,你就不是你了,而我……若是離了冥府隨你回家,我也就不是我了。」
「所以,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嗎?」軒俞的神色有些不安,「不能……跟之前一樣嗎?」
「在沒有人……強力阻止我們之前,可以。」鍾平仍舊只能苦笑,聳聳肩說,「我可以依舊冒著被赤大人燒死的危險去見你,只要你仍然想見我,但總有一天……在你陷入危險之前,會有人阻止我們的。」
軒俞抿著唇皺著眉想了好半晌,最後才有些遲疑的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在家裏聽赤哥的話修煉,很認真很認真的修煉,當我強到不怕陰氣影響我的時候,是不是就沒有人會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是不是就沒有人可以利用我們的關係來威脅對方了?」
鍾平笑了起來,「是,但那可能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是說你不夠努力,而是你……還小。」
「我不小了。」軒俞扁起嘴來瞪著他,想想又說,「那你也努力變強,如果你在冥府站得夠高,就沒有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鍾平笑了笑,沒有說他站得再怎麼高也高不過冥主,也沒想告訴他,他真的還小,只溫和的回答他,「我會努力站得更高、更穩,成為冥主需要依靠的存在,這樣就沒有人能威脅到我了。」
軒俞歪著頭想了想,確實理解到鍾平的意思是,再高也高不過冥主。
鍾平又接著說,「四十年後,冥府會有場動盪,到時候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但我會抓住機會往上爬的。」
軒俞靈光一閃,咧起大大的笑容,「四十年我可以修煉得很厲害了!到時候我給你靠,何先生要搶你位子我就把他打走!」
鍾平一下子笑了出來,忍著大笑的衝動點頭說,「好,就靠你了。」
軒俞笑得更開心,「如果嚴大人……」
「咳、」嚴非突然端著托盤走出來,咳了幾聲,軒俞轉過頭去看了看,見嚴非努了努嘴巴,軒俞跟他沒那麼好的默契,疑惑的望向鍾平。
鍾平忍著笑,小小聲的說,「嚴大人來了。」
「如、如果……嚴大人……對你這麼好的話,我也會對他很好的。」軒俞看在鍾平的面子上改了話頭,轉頭望向嚴非,開心的說,「我還要和小非做好朋友。」
嚴非笑容很溫和,但鍾平看得出他挺開心的,「嗯,就跟你做朋友了。」
軒俞轉頭回去看著鍾平,一臉我話題轉的好吧快稱讚我的神情,讓鍾平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頭,又很快的收回手。
「小俞,謝謝你。」鍾平望著軒俞開心的笑臉,想這真是這世上唯一的一個,毫無貪慾、殘暴之心,純真無瑕的饕餮,自己何其有幸能遇上他。
「我也謝謝你,沒有……在那麼大的壓力下放棄我,或者……利用我。」軒俞笑容裏是真正的感謝和喜悅,想著自己運氣真好,遇上一個有野心、有能力往上爬,卻從來沒想著利用自己好爬得更高更快的冥府人。
鍾平難得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望著軒俞那雙清澈的眼睛,在衝動的想靠近他之前又忍住了,「那個冥府人……你信我的話,交給我處理,我會把他找出來交給你的。」
「我當然相信你。」軒俞用力的點頭。
鍾平像是鬆了口氣,然後有點戀戀不捨的望著他,「你該走了……嚴大人在這裏,你不好待久。」
軒俞扁扁嘴,想說怎麼不趕嚴大人走,但一想這裏好像是人家的地盤,才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來,轉頭望向嚴非,「我下次再來看你,我很會做菜,也很會做點心,看你愛吃什麼,我都可以做。」
「小俞……」鍾平愣了一下,抬手想示意他別問,但嚴非先笑了起來,點頭說,「我什麼都吃,不挑食的好寶寶。」
「嗯,那我帶些拿手菜給你。」軒俞又望向鍾平,「你剛說什麼?」
鍾平朝嚴非望了眼,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也就聳聳肩,沒提嚴非其實不需要進食,「沒事,我送你回家。」
「嗯。」軒俞開心的拉著鍾平的手,而鍾平猶豫了會兒,也就再縱容自己一會兒的握緊他的手。
軒俞跟嚴非道別走出夜色的時候,抬頭看見空中飛過一隻燕子,飛快的滑翔而過,像是急著要回家,讓他想起章沐原身上的那一窩乳燕。
「怎麼了?」鍾平緊緊拉著他的手,見他出神似的望著天空問了聲。
「沒什麼,我只是想家了。」軒俞回神望向鍾平,笑著說,「我要回家了。」
鍾平朝他溫和的笑著,拉著他的手,帶他轉進陰路裏,邁向那個他萬分想念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