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輝《幻之光》書評:所謂的「魂」,是難以捨棄的羈絆

2020/02/1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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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光》寫於1979年,是宮本輝不長卻深刻、動人的小說。他講述的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由美子——再嫁之後的故事。雖然時間是再嫁之後,但整篇小說的敘述,像是好幾個記憶的組曲一樣,穿插由美子與她的前夫和童年的回憶,並不時在一些突然的事件裡,回醒於現在的生活點滴。
你弓著背走在雨後鐵軌上的背影,再次浮現心頭,揮也揮不去。我帶著勇一嫁來關口民雄家,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無論如何還是不能停止從你死後那一天起,不知不覺延續下來、在心中的喃喃自語……不知不覺中,就覺得並不是在跟死去的你說話,也不是在跟自己的心說話,而是在跟一個模糊的、親近的、懷念的東西說話……
人與人之間,或者,人與自己之間,有時產生的那種模糊卻又親近的感覺,是宮本輝的小說一直在探討的主題,這樣的主題如果要下一個簡單的標題,大概就是所謂的——羈絆。
羈絆是什麼?這個問題有時給人很輕盈的感觸,但有時他又讓人產生沈重的情緒。因為雖然宮本輝簡單、清麗的文字讓人沉靜,但羈絆的主題,在小說中,卻經常透過死亡的介入來拉開序幕。因為如果沒有死亡、分離所產生的痛苦,人或許也不會去疑惑自己和他人培養的關係之間能有什麼意義。
由美子和她的前夫是從小就相識的青梅竹馬。從相同的中學畢業後,因為家境的緣故,兩人都沒有選擇繼續升學,而是直接去工作。自小深厚的感情,加上相似的成長背景,讓他們很自然地相愛並結合。這因此讓她認為兩人的婚姻生活雖然窮困,卻是幸福的,因為這似乎證明,他們從小就建立的關係是堅固的。丈夫絕對不會像之前遇到的人們一樣,懷疑自己對生活、愛情的付出,並一路陪伴自己度過各種生活的難關。誰知,在兒子勇一出生三個月後,丈夫某天下班卻被發現在鐵軌上一直徘徊、遊蕩(並沒有喝醉),即便駛向他的末班列車不停嘶吼,也不離去,就這麼被碾死了。
前夫的逝世讓由美子最痛苦的地方,在於由美子意識到,前夫的死可能並非單純的意外,而是連作為青梅竹馬的她都未察覺到的自殺心理。這使她對這段婚姻的關係感到疑惑,不明白為何前夫會突然拋下她和他們的兒子,成為鐵道上的亡魂。難道平常沒有異樣的前夫都是在演戲嗎?
前夫的死去,由美子並沒有哭,她很詫異「自己居然那時候沒有瘋掉。」只是「恍恍惚惚的心底,另外有一顆心,它哭不出來也喊不出來,只一個勁兒地往無盡的黑暗深淵裡墜去……」從此以後,生活的日常就像小說中各種回憶穿插的敘述,散落成數不清的碎片,在恍惚的精神中,無法整理、拼湊。「幻之光」的來源,就誕生於這種慌忽卻異常「冷靜」、散成碎片的日常裡。
可是這樣的「幻之光」是什麼?為什麼由美子沒有痛哭,甚至沒有表達任何悲傷的情緒,只是不停陷入恍神般的喃喃自語?
這不代表她不難過,相反地,由美子在前夫的死亡裡所感受到,其實是一種徹底的絕望。這種絕望之所以是徹底的,是因為在這種絕望裡,否定的不只是自己為生活所做出的努力,而是連自己的痛苦、悲傷好像都是沒有意義的。

對命運的掙扎好像是沒有用的,因為世事就是這麼地無常。這個現實就像飛來的橫禍一樣,直接擊碎由美子的心,讓她痛不欲生,欲哭也無淚。或許人與人之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穩固的羈絆,沒有能夠真正依賴的事物,因為只要時間仍在流動,遲早一切都會灰飛煙滅。
人跟人的關係在死亡、分離的瞬間灰飛煙滅,但有一個東西並不會因此消失,相反地還因此會被加強,在思緒裡不停發散強烈的光芒,干擾精神、意識的運作。那就是關於羈絆的回憶。也就是小說的標題:「幻之光」所隱喻的事物,更精準地來說,這種回憶其實就是對於羈絆空洞的依戀。
英國的發展心理學家唐諾.溫尼考特(Donald W. Winnicott),曾在《遊戲與現實》中寫道:「人從起初沒有能力,到後來逐漸有能力認識和接納現實之間,有個中間狀態。」這種狀態被他稱為「過渡現象」,並構成一種「內在的現實」。在兒童身上的作用像是一種「幻覺」的本質,在成人的世界裡,則被重新召喚於藝術、宗教和文化的範疇。溫尼考特舉的其中一個例子,是常常陪伴小孩子童年時的玩偶。他認為這些玩偶除了是單純的玩具外,其實對發展中的孩子有更大的意義。即:讓孩子在遊戲、依戀玩偶的過程裡,開始培養分辨一個客體——特別是和自己相當親密的客體——之中「非我」的能力。也就是藉由孩子從一開始,自己對玩偶說話,又扮演玩偶來和自己對談的過程中,慢慢意識、理解到玩偶——作為一個使自己的內在能夠依附的外物——其實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事物,進而漸漸認識人與人之間真實生活互動中的關係。
但我們要注意,人即便脫離了孩童的狀態,不再需要玩偶了,去尋找一個能使自己的內在依附的外物,仍然是人一輩子都會不停去做的事情。因為去尋求一個自己的內在能夠依附的外物,便是渴望自己與他人間的羈絆。是一種在親密的情緒中所誕生的嚮往,希望自己所愛的那個人能夠成為何時都能回應自己的對象。
那是我用盡力氣去擁抱也不會有所回應的背影。是我不管怎麼問,用什麼話砸向你,都絕不回頭的背影。是骨肉至親如何哀求,都充耳不聞的背影。啊!你只是想死而已,沒有理由沒有為什麼……
《幻之光》裡,由美子從沒有呼喚自己前夫的名字,而是選擇用「你」來和自己不停對話。那個背影就像一個已經不會再對她說話的玩偶,由美子只能像一個絕望、憤怒的小孩瘋狂地掐著這個不動的玩偶,不停追問他不再回應的理由……他死亡的原因。
由美子失去的不只是自己的前夫,事實上更是自己內在需要的依附。至於為何前夫和自己的關係有那麼巨大的重要性,則與她充滿世事無常、貧窮困苦的家庭、童年經驗有關。在很小的時候,她就遇上和自己一樣貧窮的鄰居因為生活過不下去而集體自殺的事件,當時的父親發現後馬上報警,卻沒料到死者遺書中寫到留在桌上的錢竟然不翼而飛,因而被警方懷疑有偷竊的嫌疑。雖然沒有證據而平安無事,但從此一家人染上了陰影。之後當家中失智的奶奶失蹤尋求警察協助時,奶奶竟被警方懷疑被父親殺死,好節省開支,直接帶人挖開家中的庭園等地方,在眾人面前搜查有沒有屍體。
如果人與人之間的信賴、支持,是人們生存下去不可或缺的動力來源,那麼書中的主角——由美子,大概從小就對人生感到極大的徬徨和畏懼。因為這些事件給她帶來太大的陰影:難以相信他人、害怕社會突如其來的反撲,以及珍愛的事物突然的消逝。也是因此,前夫和自己的羈絆才變得極為重要,成為恢復她對生活信心的重要支持。同時,也讓由美子在失去前夫後,對自己、社會、生活失去巨大的信心。更讓她懷疑自己在新的婚姻中可以重新振作。
有別於日本另一作家村上春樹常常書寫的疏離,宮本輝表現的是社會孤立與生死無常的殘酷,以及他們對人所造成的巨大衝擊。
人要是丟了魂,就不想活了。
這是由美子再嫁的丈夫民雄後來喚醒由美子時所說的話,同時,也是作者對我們的提問:人如果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羈絆,要如何繼續在無常的世界裡生存?
就像溫尼克特在書中所寫的,人如果要成為人,只有從依附的親密中去認識、學會接納羈絆的分離,並帶著過往的回憶重新找尋、創造新的羈絆。這或許也是書中「再嫁」蘊含的意義。因為羈絆與儲蓄不同,他並不是讓人在親密關係的累積、堆疊中找到面對生活的勇氣,而是在一次次的分離與重新連結、思念中找到關係的價值。
《幻之光》,截自博客來OKa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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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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