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幻之光》的感覺,很像進入隧道,在黑暗當中無法確認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最後又再回頭重理片段,才能慢慢看出那些在死亡與黑暗當中,微渺的輪廓。
一如主角由美子(江角真紀子飾),幼年時看著奶奶堅持回四國從此失蹤,成年後看著青梅竹馬的丈夫(淺野忠信飾)離去的最後背影,兩次的自主抉擇她都無法挽留,更無法理解:為什麼要尋死?身為觀眾的我們,亦須跟著導演的鏡頭,從故事裡尋找端倪。
電影的開頭便敘述:由美子的奶奶不只一次離家出走,父母還能引述船頭的玩笑:「還好是夏天,至少不會凍死」──而由美子記得的那一次,卻再也沒有回來,她在夜裡一直奔跑,最後見到的是騎著腳踏車,在街角出現的郁夫。
「最近老做那個夢,你說為什麼?」
「我可不是你奶奶投胎來的喔。」
「……」
「睡吧,也許再夢下去,奶奶就會回來了。」
「說得也是。但是為什麼那時候,我沒能留住奶奶呢?」
由美子反覆述說的夢,可知奶奶的死至今仍舊掛懷,並將這份遺憾與依戀,轉移至當時認識、後來結婚的「小郁」身上──這是否在無形中成為郁夫的想像與寄託?帶著所有的一切,奔向嚮往的彼方,即使沒有錢、沒有船,也堅決前行,不再復返。
電影的前半除了與由美子相處,導演還給了郁夫許多單人的鏡頭:他騎著腳踏車趕在電車之前衝刺,直到電車超越直馳,才停下來看著電車遠去──腳踏車是他去甲子園偷來的,因為他的車被偷走了,只能「以偷還偷」。除了呈顯生/活的艱難,也令人不禁思考:所「得」能不能償其所「失」?如果失去的無可取代,所得的不足以一起承擔生之艱難,還得擔心被原主人索討回去,又該如何?
活著從不輕鬆,除了謀求生存,亦需要足夠彰顯自身的理直氣壯,竭盡所能的在這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由美子買了油漆回來,討論隔壁老爺爺總是把廣播開得很大聲:
「勇一有哭嗎?」
「他可乖得很。」
「真的假的?你都在做什麼?」
「我都在聽隔壁家的廣播。」
「這音量真的有點太大了……我該去跟他說一聲嗎?」
「算了啦,上了年紀耳朵不靈光了,聽聽也無妨。」
「完全沒變啊。」「什麼啊?」
「你這個樣子。」「什麼意思?」
「就小時候就是這樣呢。」「那到底是怎樣啊?」
「……我也說不上來,但總之你就是這樣。」「說得我一頭霧水啊。」
隔壁發出拍手聲。
「聽廣播聽到都鼓掌了呢。」
相較於隔壁爺爺借助廣播增加生命的音量,郁夫只是靜靜的聽著,連勇一都「很乖」,從「小時候就這樣」可推論這樣「體諒」他人的情感意圖是他的性格特質,最親近也最依賴他的由美子,自是最為了解,並且表示非常喜歡那種為他人留有空間的溫柔;但,郁夫難道不也羨慕那種不惜向周遭宣示「我存在」的頑強?若少了那份理直氣壯,也會令他畏懼。在漆腳踏車時,由美子察覺他心情低落,催了幾次才說出原因:
「我們客戶那邊的貨運公司啊,最近來了個相撲手,」
「咦?相撲手?」
「他說自己原本雖然是相撲手,但沒什麼前途,所以只好來當卡車司機助手,看起來都過30歲了,還盤著髮髻呢,結果還得聽18、19歲的年輕司機使喚。……幹麼不把那髮髻剪掉啊?看到他頭上那髮髻,不知為何,都提不起勁來了。」
「但是郁夫,瞧,你頭上可沒有髮髻唷,而且離30歲還遠著。」
「說得也是。」
「對吧?」
對老先生理直氣壯的收音機寬容以待,卻看不慣落魄相撲手的髮髻,無法達成理想卻又無法果斷捨棄的屈就與卑微,是他害怕「自己」未來的形象:感受到年齡漸長,生命卻逐漸崩塌,面對就在眼前顯現的斷層,也會不免驚怖吧?由美子雖然察覺並且否決,看似安慰了郁夫,但更像是告訴他「不要想了,不可能啊」,這種「你不會」的安慰裡帶有「我不希望」的情感意圖與期望的壓力,卻非真正理解郁夫的憂懼,於是讓他說不下去,再次把感受的空間讓給了由美子──試圖把他跟那個相撲手之間推開的同時,也等於把郁夫從自己身邊推開了。所以接下來由美子隔著窗子向在工作的郁夫打招呼,雖然滿懷熱情,鏡頭展現的卻是他們之間無法接近的距離。
接著一起約會吃大阪燒後喝咖啡,將他的車鑰匙繫上鈴鐺,共乘腳踏車回家,由美子一路上都興高采烈,還討論了她眼睛下方的雀斑:
「一直盯著那雀斑看後,整張臉都變得奇怪了。」
「很久以前你不是說過嗎?說我除了遮起來的這些,應該還有更多的雀斑。我想起了那句話,想說會不會又長更多,所以看了鏡子。」
「我有說過那種話嗎?」「你有。」
「要跟我換嗎?」「不了,我待在後座就好。」
由美子安於後座依靠郁夫的位置,但對郁夫來說,或許已是無法負擔的沉重。
相較之下,由美子再婚的丈夫民雄(內藤剛志飾),則是自己發現由美子沒有注意到的斑點,由美子或許出自對郁夫的情感,難得較為強硬地更正是雀斑,民雄則覺得「斑點或雀斑,怎樣都好。」正與郁夫形成對比──或許回來換雨傘,放棄騎車頭也不回的走向鐵道中央,就是一種關注某個點,放棄全體的選擇?再將開頭「騎別人的腳踏車追不上電車而放棄」與「走在軌道上聽見車聲也不避開」對照,是否代表用死亡來停止無止境失敗的爭逐?
以上只能是推測,唯能確定的是:郁夫與他人的疏離,使他獨自奔赴嚮往之地。在由美子再婚離開他們的居住地時,隔壁的老爺爺還健在,送給勇一糖果為臨別禮物──相較於郁夫不需要證明自身存在的聲音,或許就是要像老先生那樣有昭示自己存在、對抗死亡的鬥志,才能活得長久吧?畢竟並不是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就會想死;死亡不是生的對極,或是二選一,而是生的核心,是一種奮力求生後的必然結局。對於自主選擇的人,我們又要怎麼知道那是「提早」結束?
由美子與郁夫的關係看似親密,熟悉郁夫從小到大不變的習慣,卻無法了解他幽微的心理,而郁夫則幾乎沒有試圖了解由美子。相較之下,和漁夫民雄的婚姻,遠離電車聲來到了能登的漁村,過著被海潮包圍的生活,兩人不只一次有過相當深入的彼此傾訴,包括由美子對遲歸的止野婆婆與民雄的擔憂,和得知民雄從城市搬回故鄉是為追回前妻的醋意──對前一任伴侶的牽掛與情感本是人之常情,這份妒意之外,也有「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選擇我」的自卑──民雄亦時時擔心由美子不願久待漁村吃苦,想要回到大阪。這份憂懼無法相互理解,加上兩次的接近死亡使由美子明白自己從未對郁夫的自殺釋然,以致看見送葬隊伍時不由自主跟隨其後,直到了海邊,送葬者都離開了,她還駐足原地──那一刻,我一度以為她想追隨而去,卻等到了民雄開著車、想必是相當艱難地找到了她。這份彼此的在意,固然是由於前任伴侶帶來的創傷,民雄也未必真能理解由美子的糾結,卻能耐心的分享自己的經驗:
「我啊,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選擇自殺?為什麼會走在鐵軌上?只要一開始想這些,就真的不明白,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說:『大海在呼喚我。』我老爸以前也時常出海,他說自己一個人在海上時,可以在海的遠方看到非常美麗的光,大海不斷閃爍發光,呼喚著他前往。我想無論是誰一定都有過類似的體驗。」
或者是想像中解脫的引誘,或者是背過身後終能奔赴的嚮往,也或者是:如果已經沒有其他更想去的地方,去那裡也很好吧?郁夫臨走前皆和咖啡店老闆和由美子道別,也沒有騎偷來的腳踏車,在下雨的午后,拿著沒撐開的傘,有鈴鐺的鑰匙離開──後者成為指認他最完整的證物,只帶走了自身無法可解的鎖,彷彿由美子的愛、生命的責任,都無法開啟,都成了負擔。對求死者而言,那是他們要把自己投擲進去後,才能安心的所在,旁人又如何能阻止?
那未必是幻,也未必是光,但只要對生者能夠解釋並好好活下去,足矣。
「天氣好起來了呢。」
「的確變好了呢。」
而民雄與由美子,則是在這個人生階段,會彼此等待、找尋、跟隨,去將就人生裡不美滿的伴侶。所謂的虛幻之光,並非他們此刻在現實裡的追求,所以由美子跟著送葬隊伍,送走死去的人之後,和民雄最終一前一後從海邊回來,自此之後,她不再穿深色猶如服喪的衣裳,看著民雄教孩子學騎腳踏車,前進。她不需要、也不可能知道郁夫尋死的原因,那跟所有的決定一樣,是只有當事人才會知曉的選擇──死亡是生的核心,一如生活中無法預料的逝去,面對所愛之人的決定,我們只能目送,看著對方遠去,毋須回頭;或者一前一後,和願意等待的呼喚,願意跟隨著的選擇,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