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
戰爭藝術是約米尼的傳世之作,其影響力直至今天,常有人將約米尼與克勞塞維茲相比,並以此評斷其兩人之思想,對於同一時代的兩人來說,這種比較的確多少有點道理,但若是比較其優劣則就有失公允。
《戰爭藝術》與《戰爭論》這兩本由鈕先鍾老師翻譯的鉅作,後面都有附上鈕先鍾老師的分析與較,筆者在此不多畫蛇添足,或是對鈕先鍾老師的評論批評。筆者將由自己的角度評析。
約米尼是18世紀人,在那個時代的戰爭,大體上還是一種理性的戰爭,雙方國王依照各國條約、利害權衡後,決定是否參戰,各國都有其本身的考量,就好比英國的國策就是絕不讓歐陸出現一新興羅馬帝國,因此權力平衡就是英國的基礎,而且英國挾其海權優勢,可以在歐陸任何一點發動攻勢,就算陸軍只有寥寥數萬,卻常能發揮關鍵性的影響,這種權力平衡的國策,簡單易懂而且適合英國國情,而且歐陸各國也都了然於心,有人評論英國是當時權力平衡的要角,也是不為過的。
相對於歐陸各國,法國大體上在西歐中央,普魯士雖是軍事強權但是位居中歐,東有俄羅斯南有奧匈帝國,就算是強大的奧匈帝國,也在巴爾幹半島上與俄羅斯有直接的衝突,大體上來說是一種不穩定中的平衡。太陽王路易十四權傾一時,但也因為其野心過大,招致各國聯軍介入,即使取得一些勝利,也無補與歐洲為敵的危險,終究是要談判求和,在那種氛圍下,當時歐洲的戰爭具有相當的「紳士風度」,也不算是很過份的說法。
但這一切隨著法國大革命土崩瓦解,革命政府應付不了各國聯軍,於是搞出了全民皆兵的恐怖政治,聯軍一下子要面對百萬的法軍,更加深了對革命的恐懼感。而法國雖然一時度過危機,但是缺乏軍事大將,更由於各國封鎖陷入了經濟上的雙重危機,拿破崙的因勢而起實在是一種大勢所趨,國家需要一個領導者、一個帶來勝利的將軍,歐陸各國需要一個穩定的法國,皇帝拿破崙多少可以彌補這種缺憾,直到拿破崙受他自己的天命所趨,不斷的向前推進直到其潰敗。不然一個願意接受歐洲舊秩序的拿破崙,不見得會不見容於其他國家。
但時代變了,拿破崙並不是舊有貴族,他是打破一切規矩而生的天才,所以他的一生榮華,也就等於一個時代的消失與另一個時代的興起。約米尼躬逢其盛,還在拿破崙的麾下擔任到將軍的職務。
所以約米尼的思想經驗,實在是跟拿破崙牽涉太大了,也無怪乎有人批評約米尼的書跟拿破崙戰史沒兩樣,不過即便如此,也無損於其思想的精華。但在深入瞭解約米尼本身的思想前,還是要多注意幾點。
第一,他總是站在勝利的那一方,對他來說勝利是理所當然的,拿破崙的興敗都可以證明了他自己在戰史上的發現以及他的理論,正如鈕先鍾老師所言,約米尼的書講述的是「如何打贏戰爭」,克勞塞維茲則常常處在失敗,所以他探討的是「什麼是戰爭」,筆者曾論述軍事思想的階層,約米尼跟克勞塞維茲根本上就是兩個不同階層的思想,這就跟作理論科學研究與應用科學研究的人一樣,領域不同而不是其智商不同。許多認為約氏不及克氏的問題,多半是沒認清到這點。
無論如何,約米尼的思想其實相當的精深,以下就幾個層面加以說明。
1. 大戰略層面:約米尼對於大戰略的研究並沒有特別深入,他強調的是一種「名實」的爭辯,不特別深入的理由是因為他想研究的是,取得戰爭勝利的方法到底有沒有一個普遍性原則,所以他在大戰略層面的研究就多少有點薄弱,但絕不代表他不了解。
他認為發動戰爭需要理由,這個理由一定要有利害關係,不然這場戰爭會打的沒有意義,換言之不論是為了條約加入戰爭,或是為了領土爭議發動戰爭,或者是為了國家名譽發動戰爭,其戰爭結果總是要取得勝利,並且國家可以得到實際的利益。
他本身在西班牙見證了民族戰爭,全西班牙人民反抗法軍的情景讓他認知到了,這種民族情緒,不僅僅造就了拿破崙的法國,也一樣可以成就法國的敵人。所以面對一個不穩定的情勢,尤其是牽涉到民族情感等問題時,最好是任其發展不要介入,等到風平浪靜後再加以處理,若是要加以處理,也必須在不傷及民族情感下儘速達成目標。
約米尼並沒有就此推論出未來的世界大戰,他只是認為這種民族間的戰爭將會十分可怕,而且當政府發現這種方法可以獲得低成本的兵源,更會鼓動民族情緒,使得每一場邊境戰爭都可能升高成民族對抗,約米尼對此感到恐懼,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對一個強調理性以及戰爭總有一些原則的人來說,那種絕對的混沌與其說是可怕不如說讓人恐懼,尤其是見證過戰爭帶來的災禍,他更加不希望此種情景發生。
約米尼的大戰略思想,多半圍繞在名實之爭上,這跟他本身的背景有關,也跟他本身的理性主義脫不了關係。他根本上就認為戰爭是一種政治的手段,之所以沒有說出克氏的千古名言,不過是他沒有想到,政治本身也可以異常瘋狂,反過來說這也代表了旁觀者與當事者的差別。
約米尼自己是當事者,他覺得拿破崙發動的戰爭以及手段,也許前無古人,但總可以理解並且實行,克氏站在旁觀者而且還是被所謂「民主」壓迫的當事者立場,他對於這種混沌感到無法理解,所以他找尋原因。於是乎約米尼認為戰爭多少是一種獨立的科學,做為國家手段的一種,克氏則更進一步的認為軍事根本就是政治的延續。
2.戰場戰略:約米尼對於戰略講得很多,不過他說的戰略是戰爭發生的時候,沒有如共產主義的認知,和平是戰爭的延續,這點也跟他本身經歷有關,但總的來說,約米尼也認為戰略有事前準備跟事後善後的差別。
不過約米尼對於善後處理說的不多,只是字裡行間可以看出他對於戰爭是理性的看法,雖然他本身也再次強調,他身經百戰而且非常可以理解戰爭中的變數多到無法處理。不過約米尼強調的是事前準備的部分,他強調尚武精神以及重視軍事,因為國家可能因為一場戰爭消亡,豈能不慎?
他注重武器發展,因為這對於軍隊來說是很有益處的。只是他的年代還沒有大量殺戮的武器出現,直到他晚年時才出現了結合蒸氣機的武器,更別提來福槍的發展越來越進步,約米尼與其說他無法理解,不如說他不想要在去理解,對一個年近八十的老將軍來說,這種以殺人為目的的戰爭,顯然太過非理性化,也太過野蠻。
如果他還年輕,也許就會如他述說拿破崙事蹟一樣,對於武器進步的可能寫出曠世名作,不過他年紀大了,身為一個還算平穩時代的人來說,這種爆炸性進展的進步,他會不能夠理解也是可以被理解的,正如同我們祖父輩,認為收音機的發明已經是奇蹟一樣,我們斷不可以現代的眼光,去評論他沒有進步精神。
約米尼相當強調軍事政策,並認為軍紀是極為重要的,而且軍紀不能屈辱士兵,必須建築在信念上,我們可以回想一下當兵的狀況,雖然條文都有寫,長官也三令五申,不過還是落入形式主義,這是約米尼所強調的,這也表示了他在戰爭中的經驗,告訴他軍紀嚴厲有助於勝利,但是嚴厲的軍紀若屈辱士兵,則任何人都不會感到公平,若是不能奠基於信念,則所有再好聽的要求與軍規,都會淪於形式而失去效用。
這不禁讓筆者想到,當拿破崙第一次流放逃回法國時,奉命鎮壓的士兵見到拿破崙的場景,後面的發展就不用多說了,總之戰前準備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戰爭實在太危險了,一個國家不能不去重視他,落入天真的自由主義幻想中。
戰場經營是約米尼費盡心思述說的,也可以說是他對於拿破崙戰爭的總結,他提出的是作戰線的概念,他強調的是作戰線都是相對的,需視情況加以修正,腓特烈大帝就是利用內線優勢,一一擊破他的敵人,戰史的比較可以參考他的著作,重點在於他認為,當你把戰場想定為一個矩型的時候,那麼奪取矩型的四個邊的控制權就是獲取勝利的鎖鑰,這其實就是一種區域管制的概念。
當你越能夠把整片區域控制在自己手上,也就使敵方喪失了主動權,越是被動的敵人也就越容易被擊敗,換言之也可以解釋成如何包圍敵人,使敵人不得不接受劣勢下的會戰,或逼使其退出此一戰場。當敵方接受會戰失敗,或是退出戰場轉赴下一區,也就代表這一片戰場成為我方的「腹地」,也就是說約米尼的戰場構想,其實是奪取土地的概念。
但是他對於拿破崙找尋敵軍加以殲滅的戰法了然於心,所以他很強調戰略要點、要塞以及河川等優勢的重視,並以此發展他的作戰線概念,例如對於一個交通要地,向心的作戰線可以多方壓迫敵軍,直至敵軍退出此要點,那麼此一交通要點就正好成了我方的戰略要點,反過來說當我軍具有優勢的時候,此一要點就成了可以發動離心的作戰線的中心,當我方較為不利的時候,此點就成了內作戰線的中心,當敵軍被擊敗或殲滅,則土地的獲取就不再是問題。反之敵軍的角度亦然,這種因時變化的作戰線概念,就是約米尼對於戰爭勝利之鑰的看法。
3.戰術層面:約米尼把戰術層面分為大戰術與戰術,這其實只是術語的用法,以現代的角度來說,就是軍級戰術跟師集、營級乃至於連級戰術的不同運用。加上當時約米尼經歷的戰爭,師長拿支望遠鏡就可以掌握全師動向,這當然與現代戰爭完全不一樣,但其說法可以加以延伸,例如他指出的戰鬥序列,是一種兵力的排列與運用,在兩次大戰中就可以解釋成火力的壓迫與運用。在現代的兩次波灣戰爭,更可以拓展為心理上的壓迫與運用。
有不少人評論其作戰線與戰鬥序列之無價值,或多或少是根植在這種時代錯置的概念中。其實我們可以用一次大戰的希里芬計畫比較,德軍的巨大旋轉門構想其實是沒錯的,小毛奇因為害怕戰線崩潰而抽調右翼兵力,也是可以理解的,真正的問題在於戰略正面已經從十里變成一千里,從兩萬人變成兩百萬人的對峙,其實行作法當然也就完全不能類比。
約米尼並不會沒有進步精神,他早在作戰線的敘述中就講明了這些都是抽象概念,而且作戰線運用需要跟時間與距離作搭配,更別提他在開頭就提到,軍事統計的重要性,身為後勤補保起家的約米尼,不可能對這種概念毫無所悉,他只是不知道後來有鐵路運輸,也不知道後來的彈匣來福槍,會讓戰鬥方式從密集火力發揮變成隱蔽散兵戰鬥。筆者再重申一次,約米尼的時代,他一輩子見到的變化恐怕還不及我們現代人一兩年內的變化這麼大。
簡評
約米尼的戰爭藝術,具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層面,以及許多值得探討的時代意義,不過人難免有疏漏,約米尼在拿破崙得意的時候在他身邊,在拿破崙走下坡的時候他在另一邊,除了拿破崙在俄國的失敗外,他幾乎沒遇到過什麼真正的失敗。所以他的述說也就難免陷入一種「理所當然」的論調,約米尼在他晚年的時候,就遇到過他無法解釋的戰爭,無法解釋的理由只是因為時代已經變了,同樣的方法當然無法繼續適用,只不過當時譽滿全球,被奉之若神的約米尼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他自己的想法了,但對一個身榮死哀的大師來說,也算不枉此生了。
戰爭藝術具有時代精神的章節,仍然是前面幾章,後面述說戰術與戰鬥部分的內容,無疑的已經過時了,實際的參考價值並不大,但約米尼為何如此解釋戰術的精神,則一點都沒過時。更重要的地方在於,約米尼解釋了軍事這門學問並不是毫無章法可言,更解釋了戰爭本身具有的特性,只是約米尼所想像的畫面與時代難免脫節,作戰線的設想是一種地理性質的作戰。若是他對於拿破崙本身有更加深入的認識,那他很可能會脫離地理性的戰爭,進入到心理性的戰爭,從而解釋出許多現代戰爭的特性。
但身為理性時代的人,以及帶有紳士情節的約米尼來說,拿破崙那種受天命驅使的使命感,使他無法理解進軍莫斯科等的理由,所以他才會認為拿破崙的起落正好證明他的理論沒錯,一個理性世界的理論。相反的克勞塞維茲正好就是因為常常處在失敗的一方,最後還被投置閒散,使他不得不著述解悶,並且探討出戰爭本質的問題。
約米尼之所以成功的理由,是因為他成功的解釋戰爭的原則性與理性、可預測性,他之所以不如克勞塞維茲理論可以流傳更久的理由,正巧就是在他太過成功的解釋戰爭的理性,從而忽視了更深層的人性與非理性部分,克勞塞維茲的悲劇性格與人生,正好與約米尼作一個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