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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炎熱、大風、愉快的一天。午餐在家吃番茄燙麵,搭車去西子灣隧道聽蕭詒徽的音樂讀詩會。沒有發節目表:「樂手說你們可能聽不清楚我在念什麼,我說就讓你們聽不清楚吧。」他表演了許多重複的句子,像是 這不美嗎,或 你就愛我。
傍晚看《雨天,紐約》,喋喋不休系電影實在不合我胃口,倒是某些完全放棄搞浪漫的淺薄之處很吸引我,例如男主角透露他對紐約的愛的方式:「我需要 PM 2.5 才能呼吸啊!」散場感覺是夏天的夜晚,去買了生魚片餐盒、小滿啤酒,檸檬乳酪餐包作為明日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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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都過幾天了怎麼還有一對鴿子擋在人行道中間接吻。
在電影館看了部實驗短片〈馬俐連夢錄〉,非常喜歡。導演擷取兩部黑白老電影,混搭自己拍攝的素材並佐以機器配音旁白,重新編演一個往返冥界的魔幻故事:東方女子馬俐,與西方女子 Mary,究竟是誰曾經夢見誰呢?短暫十五分鐘全然迷失於它奇特的快感。後製繁複的風格讓我想起之前在美術館看過的錄像作品〈明年〉,同樣使用既有影像 ── 經典異想電影《去年在馬倫巴》的切片,以模擬演出覆寫特定鏡頭,兩者互為雜訊那般交疊與切換,然而翻轉時態,將原作中男主角不斷告訴女主角去年兩人曾相遇,改成「明年兩人將相遇」。我極其喜愛這樣神魂顛倒、意義不明的巧思,是二手化新手也是超能反串:那種把玩影像和線性時間所生造的隱喻根本是文學裡的高級修辭啊。
下樓到離席咖啡店點了杯飲料,今天是他們最後一個營業日,之後就要收掉了,好捨不得唉。店裡的歌單品味高冷,在此總能撈到鮮美的貨:Slowdive,Cigarettes After Sex,Cass McCombs。剛坐下就巧遇了電影節打工時認識的阿姨,她也是個熱愛電影和文學的人,於是一見面就聊遍今年上映的片子、奧斯卡、圈內最新消息與笑料、欣賞的影評人種種。然後我談起前陣子想試著報考北藝的電影學系,但仔細推演那整個競試過程實在太麻煩與艱難所以就擱置了。「你超適合的啊。」她說了好幾次,「看你講起電影的樣子誰還不錄取你。」我一定是過分激動了,不過在那次對話兩天後,我重新下定決心:去考。就算我對拍片毫無興趣 ── 這是真的,我仍偏好文字的技術與它的特異,然而,我不安於僅僅做個普通觀眾也是真的。所以我該給自己一個闖禍的機會,去接近那些讓我心頭一熱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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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許久不見的高中同學去看《1917》。散場後的晚餐是豚骨拉麵 ── 半年來笑最瘋的晚餐。想起上回好像也一起來看某部法喜充滿的電影然後彌補腸胃,兩個金魚腦怎麼也說不出到底是哪部,直到翻出片單紀錄才確認是《電流大戰》。嗯,Benedict Cumberbatch 就是我們的藥物。他在《1917》裡也有一分鐘的現身:在橫渡重重危機、觀眾的疲憊值瀕臨破表的決定性時刻,幾乎是個可食用的安慰劑啊。
《1917》藉由高明的技巧,在封閉的時區內圈養一個戰場邊陲的歷險 ── 兩個傳令兵趕赴另一陣營的前線阻止一場進攻,以免中了敵軍的陷阱。關於技巧,我指的並非精密的拍攝技術或華麗特效,而是更初始的「書寫調度」:如何織理一線劇情,在一個乍看平滑的長廊裡遍布敏感突觸,將單層視角眨出另一番見解。全仰賴那些機關算不盡的事故:面對面掃射,林中歌唱,狹窄壕溝裡的衝突,飛機墜落跟前。我於是隱隱感覺到一種逼仄,卻不必然源自情節的緊湊,更多的是「外面世界」的擠壓:未知,混沌,尋常無比。在你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線性時間的當下,它藉由虛構的道理,見縫插針,針鋒擦出反光,世界的大燈一關你就全看見了 ── 照片,屍身,燭火,餘燼;暗示著危機的好意。非語言的呼喚,埋藏在強弱有致的寧靜時刻。若是全神貫注地將筆直敘事下的場景和事件都排列出來,你會發現它竟有如對仗整齊的詩歌:從一棵孤樹而始,回到另一棵孤樹席地而坐。不同以往的是,他重新養育扎根的夢。
一個矛盾思緒讓我著迷:主角聲明自己「討厭回家」,卻在大難不死的坑道出口,急切地找出胸口鐵盒裡的家人照片。他的「說詞」卻不僅僅是逞強,反而接近一種殉道者的覺悟,接近生存本能:他討厭的其實是「活著回去」的可能性,與抱持著這種想法的自己 ── 他不要有希望。必須絕望,如此能在碎屍萬段之間撐得那麼久一點,在眼前一黑之時不那麼痛心疾首;他預期,先主動放棄,被掠奪感或許就會微弱一些。然而這段殘酷的獨行使他認明,死亡遍野,壓抑脆弱並不能抹滅任何人性感受,正視自己的恐懼、傷心、留戀,也許才是還魂之道:從「活著」的狀態深究「活過來」的意義。有如降落焦土上依然雪白的櫻花、乘載著浮腫屍體的河水,萬物從善如流的默禱會。為內心的溫涼本質永遠戰鬥,於是能夠勇敢:不來自割捨什麼慾望,或者集體式的高貴情操,而是人與人之間一份渺小而純粹的憂慮。
至於觀眾,跟隨著牽制性高的第一人稱一鏡到底,幾乎要誤以為自己也在奔跑和發疼,被墜落的戰機壓垮,被一明一滅的廢墟感染眼神。迴旋,暈眩,繚亂,直到逐漸巨大的疲倦生吞了我們、駐紮我們體內,燈就亮了 ── 沒有人想死在這裡。我仍不願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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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改編電影:書和電影我都看過的很少,兩者都喜歡的就更少了。盤算一輪,僅有《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和《天上再見》,都是值得反覆閱讀的細膩之作。全憑想像、川流不息的奇景對我來說歷險甚深:《少年 Pi》的野獸派運筆 ── 鮮豔、兇暴、姿態有戲;《呼喚我》頓點激昂的戀曲,善感而花樣百出。至於《天上再見》,則一應俱全了文學限定的戲劇性:有如在戰場上失去半張臉的男主角,打著止痛嗎啡望向窗外,他想:「這世界沒有太多地方的天空可以媲美巴黎。我從沒想過要去別的地方生活。」── 完全是戲劇本身無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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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看《愛情人形》本來只為小優和高橋一生的對戲,沒想到耐得起細嚼慢嚥,個人認為比《婚姻故事》好看。情趣人偶造型師為愛妻量身訂做裸偶的隱喻很有意思,進階描繪了純粹的「軀體戀慕」,有如燃燒女子的肖像畫:為了帶回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只能鎖定這一刻,誕生一個絕對之作。原版肉體與新造之物此消彼長的互文值得注意:矽膠軟化了人偶的皮囊,戒指同時在病重妻子的手指上鬆脫。愛情人形也是人形愛情 ── 人生形同愛情,即使枯槁也要綻放,要活得乾淨並且像是自己,用盡生命氣力做最後一次愛以後迎向身體與身體的真正永別:「如過我現在拔出來,就再也不能再進入她體內了。」
血肉之軀無法被重塑,活體才有自主重生的可能。再怎麼注視和以手撫觸,都不能召喚死體的回應。人偶師只有一個辦法:記住一切不重要的,並記住那些極度傷心的。這樣才能把曾經柔軟倒進自己的新皮。「溫暖的洞穴」再不是慾望的溼地,而是千瘡百孔靈魂的表面。
整體來說,風格比想像中清爽,儘管文青台詞多了些,收尾也太拖沓欠砍腳,仍然是一部讓人著迷於搜索情色與死亡意象的唯美電影。你會為那充滿悔意的愛感到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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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讀了一篇頗有意思的
報導,作者從法國女演員 Adèle Haenel 與出版人 Vanessa Springora 各自發起的 #MeToo 行動為引線,爬梳法國藝文圈的性侵文化。兩人皆是在少女時期遭到年長男性的誘姦:加害者藉由自身已享有的藝術界權勢(例如導演、前輩作家等身分),影響她們尚未成熟的心智,迫使她們崇拜、順從、甚至迷戀自己,然後才犯罪。和林奕含的故事如出一轍。
但讓我深思的是另外一件事。文中提到其他幾個受 #MeToo 指控的導演:盧貝松、伍迪艾倫、波蘭斯基。每爆發一次這樣的事件,我就會想是否該抵制這類人的作品。也許作者和作品應該分開談論,然而作品就是他們掌握權力的方式 ── 甚至,受害者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啊。如果只是讀讀消息暗自震驚,卻依然買票進戲院,我會感覺像個什麼都不做的目擊者,容忍惡的循環。
前陣子籃球員 Kobe 意外身亡,多年前的強暴疑雲重新被提起,推特上有人這麼看:「不可否認他是對籃球界有極大貢獻的強暴犯。有道德瑕疵或犯過錯不能抹滅他的成就,同樣的,在事業上很有成就不代表他的道德瑕疵跟犯過的錯不存在、能被接受。」也有人舉出畢卡索與各種知名渣男的例子。我認同這樣的看法,然而,社會角色的複合性必須率先放在心裡:「有作為跳投高手的籃球員,也有作為名人的籃球員。」事業成就讓一個人握有更多話語權,就像上述報導中的演員和作家,也是因為處於職業生涯頂峰,相對能得到大眾支持與擁護,而不反受其害。
就電影產業來說,觀眾自發性的抵制、拒看貌似偏激但或許有效呢?Adèle 說並非要摧毀他們(加害者族群),而是幫助改變整個環境,值得好好想一想。這不僅是當事人、圈內人和媒體,也是受眾可以積極參與的過程 ── 問題終究來到我可以怎麼做。禁止上映、大型影展影獎的忽視,比個人抵制自然是有影響力得多,但這樣的舉動也將帶來另一個與創作自由的衝突。
我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爭議作品,身為一個胃袋生冷不忌的影迷,更感覺白白錯過實在可惜。可是,有那麼多真實的傷害存在於鏡頭之外,觀看過程難免在意起景框裡的陰暗時刻,像無法跳過的漬,如《巴黎最後探戈》那假戲成真的性侵畫面。或許是本來完美的虛擬煙幕被揮散了,我反而感覺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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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部 Netflix 上的紀錄片《Life Overtakes Me》,拍攝三個滯留瑞典的難民家庭,其孩童皆罹患一種罕見疾病:「放棄生存症候群」(Resignation syndrome)。原因可能來自早期創傷,例如逃亡、目睹死亡現場、父母遭受暴力對待;或者在尋求庇護的漫長等待中,面臨可能被遣返的焦慮,身處一個極不安定、絕望的氛圍裡,他們會自行啟動某種類似保護機制的東西,漸漸不吃不喝、陷入無神狀態、最終昏迷長達數月。然而與一般認知的植物人(腦死)不同,他們就像字面上的「睡死」。身體的循環並未衰竭,狀況良好時還能有吞嚥反應、眼皮反射,相較起腦部外傷,更近似「憂鬱到斷線」、「生無可戀」、「世界太爛我不想醒來」這樣的心理感知效應。
其中一個康復的案例是個七歲女孩,隨著居留證終於簽下來,父母再次懷抱安生的希望,她「感受」到了,所以回神。另一個比較不幸的家庭,本就屬於容易被視為次等公民的少數民族,經濟上也更加貧困,最後連患病者的手足也慢慢染上此症。讓我驚訝的是,「放棄生存症候群」在瑞典已達數百病例,都是難民家庭子女的背景。地區性的集中也許和氣候、社群氛圍有關(北歐人畢竟一派冷漠疏離抑鬱);但更壓迫的現實條件是,該國政府為照顧本地居民的福利和權益,正在逐漸修嚴難民條例 ── 即使瑞典對難民移入的開放心態已非一時新聞,如此縮手恐怕是發覺難以雙全。無奈的是,第一線受害者正是那些剛學會說瑞典話、剛習慣了上瑞典學校的孩子,他們無法接受回到(代表著恐懼與暴力的)故鄉,因此選擇以睡眠、放棄生存、類似半自殺的方式,作為他們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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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風吹起來好舒服。有時在我家那邊,也能吹到一樣的風。風吹過社區,一切就像突然靜止,因為大家都想停住感受一下。一切就這麼靜下來。」
「你會感覺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對嗎?」
「對。那風太舒服了,總讓我想哭。」
「你真的哭了嗎?」
「沒啦,只是想而已。你會哭嗎?」
「我有時哭到覺得整個自己快化成眼淚。」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真是一部極美的電影。海浪的低響,汗的滴淌,水包覆臉。那些點綴著霓虹光的絲綢夜晚,暗影搖晃如一杯涼爽的酒。曾經有人運著毒藥走過。有人毆打他,勒索他。也有人教他游泳,載他兜風,為他放一首歌。握住他或者互靠肩頭。眾多甜蜜與殘酷之間,我專注於男孩的憂懼和沉默,他對黯然人生擠出的一點點愛。這是一個「男人終於不必殺死心中男孩」的故事。因為自始至終,他對海灘上那個回眸有著無限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