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走過黃線。」剪彈說。
「好的。」遠璟同意道:「我上次來這邊就有聽過那條規則了。」
剪彈向前靠,發現一條掛了雨水珠的絲線。她拉下那條線兩次。
瓷偶從附近小巷涉水走出來。一隻戴眼罩和拳擊手套的九呎高兔子跟在她身後幾呎,它二足走著,大搖大擺宛如怒步。
「好可愛!」遠璟微笑。
「嗨遠璟。」瓷偶和她打招呼。「嗨剪彈。」
「嘿。」剪彈微笑道:「我們帶了禮物過來。」
遠璟往前一走,遞出一個購物袋:「有十二加侖的水,一些米,一些罐裝豆子,綜合維他命還有急救資源。我的超能力很快就會消退,所以要在那之前把袋子放到安全的地方。」
「都是些基本的東西。」剪彈說:「可是會讓你們撐一陣子了。」
「謝謝妳們。」瓷偶說道,伸手越過臨時黃界線拿走袋子。她用兩手背起購物帶。在她右肩上,布料形成了包覆形狀,連結著線軸的三根針在袋子周圍織出纖維,還有個剃刀切掉一片片纖維。
「你們過得怎麼樣?」剪彈問。
「有幾個孩子中午的時候來了這附近,揍了我朋友的媽媽。」
「我跟妳說有問題就打給我啊!」
「我處理了。算是處理好了。他們一看到我的兔子時就跑走。聽我朋友媽媽說,他們想要叫其他人告訴他們能在哪裡弄到食物,她害怕自己假如告訴他們說我們已經有自己的物資,他們會把所有東西奪走。我認為比起危險,他們更像是飢餓。這附近沒有足夠食物。」那片布料約略形成了雙手雙腳的形狀。「呃,這聽起來好像我在怪罪你們……」
「妳沒有錯。」剪彈打斷她:「我們沒做好分給大家物資的工作。我們也沒辦法做好。每次我們試著要分發物資,就有像鐵血狼牙那樣的幫派或商團試圖來搶。就算有值勤的英雄防衛,還是會嚇跑市民。」
「我猜我們能有這裡這天堂,也算很幸運了。目前還不錯。我不知有多久會有我沒辦法嚇跑的人闖過來。」
「妳有我的號碼啊。」
在耳中有第三方聲響時遠景轉過身。她從這場對話中離開,稍微搖頭來甩掉停滯、積累在身上的雨水。
遠璟壓下耳機:「抱歉?我沒聽到?」
「這裡是鐵焊。勝利小子有事要報告,要求所有人參與。妳們能快點回來這裡嗎?」
「好吧。」
她趕緊回到剪彈身旁,等了幾秒鐘要打斷她們的談話。沒有話要說時,她便將手放到剪彈手臂上。
「怎了?」
「鐵焊要我們立刻回去。」
剪彈臉上掃過一道失望的神情。
「我們之後見?」瓷偶問。
「我之後會再來,除非我今晚巡邏時間結束。」剪彈聳了肩。
「我也希望能巡邏一下呢。」瓷偶回答道。她轉向遠景:「這。」
遠璟接受了她的禮物。一隻兔子填充玩偶,只在一分鐘內做成。玩偶精巧細緻,穿了件裝飾蕾絲的高檔裙子。即使濕透,它的絨毛卻仍有一股顯示出高品質材料的柔軟。她若再小四歲,就會對這個禮物十分欣喜。
這依然是個非常友好的表現。
她壓抑住那股對兒童禮物的煩躁,表現出一道微笑:「瓷偶,謝謝妳。」
「我們走吧。」剪彈說:「回總部?」
「回總部。走吧,我們會走我的捷徑。」
他們走到東邊兩個街區外,到羅德街。他們能看到一道裂縫在水面下,穿過道路中央,從一邊車道曲折蜿蜒到另一車道。
遠璟走到道路中央,正好在裂縫邊緣,接著集中注意。她感覺自己的超能力延伸到面前的固態物體,在腦袋中形成一張地圖。外面沒有任何人,這讓事情簡單許多。她緩慢地、小心翼翼地開始調整。她縮短羅德街的長度,接著又縮一次,重複這過程把四線道縮短、更縮短。那條延伸下道路中央的裂縫被擠壓起來,像條被壓縮的彈簧。
「這場面真使人困惑。」剪彈在注視這景色時,如此說。「我的超能力讓我可以理解角度……然後我擔心自己若是用能力來了解這裡發生的事,可能有癲癇發作。」
「沒有那麼複雜啦。所有東西像濕泥土,我就是把它揉來揉去。」
遠璟認為她的作品弄好了,開始向前走。剪彈跟了上去,審視那效果邊緣的扭曲人行道。
「小孩兒,妳很強呢。」剪彈說。
「有點強而已啦。」
「妳在五年或六年以後,就能成為捍衛者的其中一位強者欸。」
遠璟皺起眉頭:「他們對無畏也說了同樣的話。」
「他是其中一位被殺害的捍衛者成員,我記得沒錯?」
遠璟點頭。
剪彈皺眉:「那……從妳口中說出來,黑暗得出乎意料。這想法是從哪來的?」
「我們所做的事情很危險。有些時候我們會死。我看不出,我連從現在起五年之後自己會不會在此處都不曉得,為什麼要擔憂那些事情。」
「妳對自己留在隊上,有其他想法?」
遠璟看了剪彈一眼:「不。根本沒想過。」
「但如果妳擔心承擔性命危險……」
「我沒有說自己在擔心。」遠璟說道,語氣之中有股惱怒:「只是說,欸,這是可能發生。我很現實喔。」
「我沒辦法說,是妳對死亡的話題成熟到讓人驚艷,還是我真該為妳擔心。」
「成熟到讓人驚艷?」
他們抵達了PRT的大樓。靠遠璟的超能力協助,走去三十分鐘的路程卻只花四分鐘回來。剪彈將防彈玻璃門推開,對站在另一側、警戒著的PRT制服揮手打招呼。「妳知道我的意思。」
遠璟得咬住自己的舌頭。若是指出大家對她有優越感,總讓她看起來像在耍脾氣,只會加重這個問題。是的。因為我所有的成熟都很特別。不管我比勝利小子多出九個月的實務經驗,作為十三歲的人就表示大家都認為我該對小賈斯汀或麥姬.霍特的書尖叫,或是穿粉紅色衣服,或……
她的思緒在眼神落到前臺上方牆上的人像畫時,死死停頓。
兩張黑白相片,三呎高、二呎寬,架在一呎寬的黑色相框內。照片本身是神盾與豪俠雙肩至頭部的鏡頭,兩人都穿著假面裝,戴著面具。她從自己的經驗中得知,那是在他們進入隊伍第一週時拍的。豪俠看起來如此年少。他在海浪襲衝打上他、凹陷他胸膛時,也是那樣年輕。只有十七歲。
她看向自己的照片。和那些男孩們的相片截然相反,她的很明亮,充滿色彩。她的雙眼、假面服和相片框都有著高飽和的藍綠色,肖像的背景是顆湛橘夕陽,打強她的金髮。遠璟在那張相片中也很年輕。在照片她裡缺了一顆下排的犬齒,在她尷尬微笑中創造了一個微小、深色間隙。她當時,再過一個月就剛好十一歲。
她痛恨那張照片。
假使時候來到,那張照片就會印成黑白、掛在前台,笑著那真誠、傻瓜似的微笑,而那正是所有她不想讓人們記得她的事,她因為自己沒辦法不去想這件事,就更加恨這種做法了。
該死的,他們甚至有好好做豪俠的肖像照嗎?那傢伙可是如字面上穿著閃亮裝甲的王者,比你在街上隨便拖來的五個人都更有騎士精神喔?他所得到的所有,卻是張照片和一個紀念碑上的名字。
「妳還好嗎?」剪彈問。
遠璟將眼神從肖像畫扯下來:「我很好。走吧,鐵焊還在等著。」
她不等剪彈,大步走向電梯。剪彈就在她一步之後。
其他所有都坐在會議室,除了皮戈特主任之外──她雙手插在胸前站著。
「感謝妳們及時趕到。」皮戈特說:「妳們要坐下嗎?」
遠璟順從地坐在最靠近自己的椅子上。剪彈在鐵焊旁找了張椅子坐下。
「勝利小子?」皮戈特督促道。
「大家,事情是這樣的。我去和戰車聊了,然後事情有一點點複雜。」他碰了下智慧型手機螢幕,長桌一端的電腦螢幕便轉變,顯示出一連串電郵。「戰車還沒答應要加入隊伍,但有證據說他完全要作為一個不知名團體的臥底來加入我們。」
「當然,是以使用合法手段獲得這證據為前提。」皮戈特說。
「然了。」勝利小子微笑的方式,讓在場所有人認為他無疑在睜眼說瞎話。「我們相信這個未知團體是蛇蜷。沒有其他在城裡的罪犯真的會這麼做。芬尼爾選民不會這樣細緻,而且他們也太種族歧視,無法和戰車合作。純潔的隊伍,同樣,太種族歧視。暗地黨也不夠有錢。這也不符合行旅人的犯罪手法。」
「這麼說。」皮戈特說:「先前有蛇蜷使用臥底職員的案例。」
「有前例?」鐵焊問。
「這不可以傳出這房間。」皮戈特說。遠璟與所有人一起點頭。「我們知道正在這棟建築裡,有三個已經被雇傭的密探正為蛇蜷工作。」
「認真的?」吊擋鐘問。「是說,現在還是?」
「是的。」皮戈特點頭:「我們可能徹底沒有察覺,但理龍在我們安全攝影機錄像中,找到一張和知名雇傭軍人相符的臉。在調查中,我們還找出另外兩人。都是很有能力的槍手,每個人都有從電腦設備到多重語言的廣泛技能。非常像蛇蜷會雇用的類型。我們也許會逮捕他們,但我與比我更高憑證、更高許可等級的人談過,我們一致結論是,繼續在這裡雇用那些傭兵是十分完美的選擇。這讓我們以能利用的情報來緊盯住他們,而且我們偶爾也流給他們錯誤或誤導的情報,當然,每一次都有經過大量深思熟慮。
「這就讓我來到了這次會議的重要主題。」皮戈特告知他們。「我非常希望能在這,對戰車做同樣的事。他會和你們一起工作,非常可能看見你們面具下的臉。你們會與他社交,然後你們要假裝不知道他正在傳遞情報給他的雇主。為了如此,因為你們會要承擔的風險,我請求你們表示允許。」
勝利小子吹了聲口哨。
「處理隊友成員之間的人際關係已經相當困難了。」鐵焊說:「妳還想把這件事混雜進來?」
「假使我不認為你們能處理,我就不會要求你們。」
「假如我們說不呢?」吊擋鐘問道。
「假如只有你們之中一、兩位不同意,出自擔憂你們的平民身分被用來對付你們,我會提議,把你們隊上的時間表切好,不讓你和戰車有任何輪班上的接觸。理想上,會在你們每個人回學校時也用相同做法,好讓你們能充分以忙碌的時間規劃作藉口,不與那男孩接觸。考量到這件事變得有多複雜,我更寧可你們所有人都有相同意見。」
「我沒有問題。」鐵焊說:「但我也沒有秘密身分,在這裡沒有朋友或家人要照顧。我完全,百分之百理解任何反對的人。」
「我也在這裡,不是當地人也並非長期的隊伍成員。」剪彈說:「我這一票大概也不該被算進去,但只要是PRT需要做的,我就沒關係。」
「很好。」皮戈特說:「那麼你們其他人呢?」
暗影潛行者是下個同意的人,緊接是勝利小子、遠璟後接著不情願的吊擋鐘。
皮戈特給了他們一道微笑:「很好。為了你們的情報,耳機和通訊頻道、這戰控台的電腦,備用筆電還有備用智慧型手機會持續由樓上的隊伍監控。你們自己的筆電和智慧型手機則會免於窺探。這讓你們別弄丟這些財物,或讓他碰觸這些東西,更加重要了。」
「他是個巧匠。」勝利小子指出:「他也許能理解他自己正被監視。」
「確實如此,但我有理龍口頭保證這些她所組成的程式和裝置有充足隱蔽性。」她雙手相扣:「為了你們的合作,監護者,我感謝你們。你們從終結招喚者事件開始以來的付出,都是我們的典範。在我說,我會找到某些方式來彌補你們時,相信我,我會做到。」
她正要離開,止了腳步:「還有,勝利小子?你做得很好。」
勝利小子大大微笑。
監護者們在沉默中看著她,直到電梯門關上。
「皮皮表現得像人類時真她奶奶的詭異。」吊擋鐘評論。隊伍中其他人輕輕笑了笑。遠璟的吃吃偷笑中帶著放鬆。這個笑話是丹尼斯正在努力表現得,更像他以前的自己。
「好了大家。」鐵焊說道,雙手一拍,發出一道柔和叮噹:「我們需要準備好,以免戰車回覆,我對打擾你們晚上時間感到抱歉。莉莉,我能在你們再出去之前,和妳說句話嗎?」
剪彈點了後,跟鐵焊走到遠處角落的房間。
遠璟去廚房,從壁櫥裡拿了瓶運動飲料。勝利小子正在一本筆記本上畫草稿。假如他感覺被啟發了,最好留他自己一個人。
她站在他身後足夠遠處,避免干擾他,看著電視機上的喜劇,小口喝她的飲料。她感到一隻手放在她肩上,轉頭望見鐵焊。
鐵焊安靜地說:「妳看起來可以好好沖個澡呢。去暖活身子吧,然後把妳自己弄乾、穿套舒適衣服。吊擋鐘會代妳巡邏,妳能在幾小時後跟我一起出去。」
她點了頭。
「等到妳好了就來找我。我想聊聊。沒什麼不好的。」
她又點了一次頭。所以剪彈說了些事情。
她走進浴室,繞進隔壁有林浴間的女性化妝室。她踢掉靴子,移除防彈裝甲,然後在其中一個晾乾用假人上掛了裝甲,把衣服掛在第二個假人上,它們會在假人身上被固定的溫柔暖氣氣流吹拂。她靴子上下顛倒放在假人底的暖氣孔上。她最後脫掉內衣,將內衣和瓷偶做的兔子放進籃子裡,也抓了一條毛巾。
脫掉假面服,感覺相當奇怪。像她不再是她自己。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見自己更像遠璟,而不是波龍小姐?是在她父母離婚時,她開始接更多輪班,從那壓抑氣氛中離開嗎?是在隊上的第一年,還是第二年之後?
她吊起毛巾,站在灑出的熱水下,沖掉現在在外面各處的濕氣、髒水所沾上她的泥土和塵垢。塗上肥皂、沖掉污漬並沒花多久時間,但她仍多花幾分鐘就依在那裡,她雙手頂住隔間牆壁,讓熱水沖過自己她,沒特定思考什麼。
她扭關水流,走出來到洗手台,看看鏡中的自己,毛巾繞過她雙肩。
水流沖去了大部分,但她喉嚨上有一條乾血血斑,是那電線所扯出的痕跡。她還有另一道類似的傷痕,是在她左手臂、手肘邊的傷痕。她用一隻指甲剝掉痂塊,接著用手指從水龍頭一灑,清了手指。只有一線粉紅色留存。沒嚴重到大發擔憂。她一個膝蓋、大腿和骨盆一側──骨頭最接近皮膚的地方──上,也有瘀青,是碎石落到她身上所造成的,顏色綠黃。
她身上也有更舊的傷痕。她雙手上的小傷疤,她雙腿上的細微割痕,她一隻腳腳背上也有一角硬幣大小的腫疤。另一個抓住她視線的是她胸膛右側,一吋半長的傷痕從她鎖骨往下延伸。是個有一吋寬,有一點向內凹皺的疤。那是由鐵血狼牙在一年前,要逃脫一場雜貨店的嚴重打擊場面時變身所造成的。那反派手臂的一柄刀刃把她擊開時刺穿了她的裝甲。她當時感到自己的皮膚被穿透的痛楚,她也對其保持沉默,是出自於她拼了命要甩掉隊上的寶寶這標籤的需要。她不想被視為,總需要幫助和保護。只因為這擦傷就要求醫療照護,太讓人羞恥了。
她只在之後才看出傷口有多嚴重,有多少血在她的胸甲之下,流出假面裝。她就在這裡,在淋浴間,將自己縫起來。她是以一種堅忍決心,盡可能做到最好。最後,並不是最能幹的成果。
她現在,有點後悔了那一連串的決定。她比較晚熟,看起來比外表還年輕,可是等到她最後有點乳溝能炫耀的時候,這道疤痕就會在那裏,清楚如日正中天。等時候來了,可能會更糟糕,考量到她胸部長大時疤痕惠被延伸開來。
遠璟可能會試著要求萬癒修好疤痕,但她卻提不起勇氣。現在回想過來,她認為自己並不是真的想要除疤。她一部分,為自己有一道傷疤感到歪曲的驕傲,像那是她自己作為一個好士兵的某種證據。那是種她曾對剪彈概略描述過的,哲學上的認可。為什麼要在某個反派能在過青春期以前殺掉她,就讓這成為個問題呢?
一間在盥洗間裡的側所沖了水,遠璟趕快將掛在雙肩上的毛巾繞過身體,裹住自己,拉起毛巾蓋過她胸口的疤痕。
索菲亞漫步到遠璟旁邊的水槽。她冰冷看那年幼女孩一眼:「矮子,別大驚小怪。妳又沒什麼東西好藏的。」
她對那道矮子評論和她胸部的笑話怒火衝冠,遠璟就只瞪著鏡中的自己,無視那女孩。
索菲亞洗完雙手,拿起她的牙刷,刷了刷牙。她慢慢刷著,而遠璟站在那,雙手抓緊她身上的毛巾。
索菲亞刷完後,將牙刷放回去,然後,正如她最近常做的,擦身而過遠璟時把手放到她頭上。只有這次,她弄亂了那年幼女孩的頭髮,比必要力道更粗魯。「加油吧,孩子。」
太好了,遠璟想道。丹尼斯或許表現得更像他以前的自己,但索菲亞也是。
她梳了頭,解開索菲亞給她的注意所造成的髮結,弄乾自己,那時就到她的衣櫃換了衣服:一件T恤、汗衫與法藍絨睡褲。是套很舒服的衣服。她穿上拖鞋,走去找鐵焊。
索菲亞正在顧著戰控台,滑著臉書。勝利小子正測試裝甲──裝甲側邊有四把槍,像梨子狀,以鬆散隊形漂在雙肩周圍。
遠璟不打擾克里斯或跑去再與索菲亞對峙,她離開總部,走去電梯。鐵焊的房間在上面一樓層的走廊那,正在勝利小子的工坊對面。
門正開著,他就在那裏,斜倚在一組承重椅子上,與他在會議室裏那張椅子同樣型號。他戴著耳機,雙腳跨上他電腦坐落的花崗岩桌面。她從來沒進過他的房間。她看了看周圍,發現一排又一排的CD、DVD和黑膠唱片。房裡沒有床鋪,但他也不是真的需要睡眠,所以這很合理。他相當有可能是睡在椅子上。
他的頭隨音樂擺動,直到他察覺她在那。他迅速向她點了頭,將耳機拿下來,關掉揚聲器。
「你想跟我談談?」她問。
「我派剪彈和妳一起巡邏,是因為她有對隊上的客觀觀點,我也想看看她的想法是否呼應我自己的。當然,妳們只稍微出去一陣子,而她也已經表達擔憂了。」
「好吧。」
「直接告訴我,妳還好嗎?」
「大家一直在問我那個問題。我很好的。」
「剪彈說妳之前在巡邏的時候,聽起來滿宿命論。我知道妳很喜歡豪俠,妳在醫院時,在他病床邊,還滿傷心欲絕。」
遠璟移開眼神。
「然後妳又表現得像是沒有任何事都可以打擾妳,就連妳未來可能死去的想法也是。我必須確認,彌希。妳希望死嗎?妳有將自己置於不必要的危險當中嗎?」
「沒有。」她說。在他表情沒改變時,她又說了一次,更大聲:「沒有。你有看到我對抗行旅人。我不認為自己有在那裏做任何蠢事。」
「妳是沒做。」
「我只是想要做好身為隊伍成員的工作。負擔起他們的回憶。像是他們會要求我得那樣行動。只要能補足他們離去的狀況,我能加倍努力,加倍堅強,加倍強壯。」
「要扛起那種負擔還滿瘋狂的。」
「沒關係。」
「而這可能會變得很有問題,假使妳受到挫折,讓沮喪吞噬妳,而妳也帶著這個妳看起來採用的厭倦死亡的態度。」
「我可以接受啊。」
鐵焊嘆了口氣。「也許妳可以。也許妳不行。妳知道我的想法是什麼嗎?」
遠璟聳了聳肩。
「我認為妳應該讓隊友承擔部分責任。相信他們會傳播那份遺產。」
她搖了搖頭:「沒有其他人看起來那樣在意……」
鐵焊舉起一隻手:「別說話。讓我講完。妳要記得妳的隊友有他們各自的性格和強項。我不認識神盾或豪俠到可以確定,但我認為,也許吊擋鐘挺身在神盾不在時更像隊長。也許他也是繼承了遺產。那可能也是為什麼他和我之間有摩擦,就算他自己沒全然理解也一樣。」
「豪俠也是有點準備要成為隊長,是要等神盾畢業。」遠璟說道,她嗓音很靜。
鐵焊點頭。「我所感覺到的印象是──假使我沒猜中的話還請諒解我──神盾是隊長,領袖、策略家和經理人。豪俠,也許是心臟。那傢伙將你們所有人連結在一起,將人際交往的事情維持順利運轉。我猜他是把索菲亞處理得最好的人,算錯嗎?」
遠璟搖了搖頭。她喉嚨中有個疙瘩在滋長。
「好。將這放到心上,我還有一個提議和兩個命令。我的提議?別想成為他們曾經的角色。去做妳擅長的事,當個隊上所有人都喜歡的貼心、甜蜜年輕女子。我的專業意見是,妳有能力去填補豪俠留下的某些空缺。去使用妳的同理天性來幫助其他人面對他們自己的困境吧。去成為這隊伍的心臟。」
她雙眼開始淚水汪汪。她眨了眼壓下眼淚。
「然後我的命令是?」
「命令一是妳要去看PRT諮商師。如果我能和皮戈特主任講好,想出讓巡邏時間表行得通的方法,我會試著讓所有人都去諮商。老實說,比我高階的人還沒將強制這個,讓我有點大吃一驚。」
「好的。」她以某個方面來說,對那道指令,放鬆了下來。
「命令二是妳要允許自己哭出來,該死的,別再忍了。」
光提到哭泣就讓她再次雙眼濕潤。遠璟又一次抹去淚水:「我已經哭夠了。」
「假如妳的身體想哭,那妳就該聽從妳的身體。就算允許淚水落下也不會讓妳在任何方面變弱。妳認為我從來沒哭過?像我這個樣子,面對我有的失望和挫折?也許這樣想很自私自利,但我認為讓自己這樣面對情緒,也得會花上某種勇氣。」
淚水現在,正滾落她雙頰。她讓頭低垂,濕潤的頭髮成了自己與她隊長間的簾幕。他站起來,將她拉入懷中擁抱。她臉靠在他的T恤上。他衣服很柔軟,可是底下的身體很堅硬、不屈。那擁抱卻仍十分溫柔。
當她幾分鐘後,推開來,他的衣服濕透了。她抽抽鼻子,收下遞給她的衛生紙,將她雙眼和鼻子擦乾,鐵焊溫柔地,說:「我總會在這裡可以和妳聊聊,而且諮商師也會有空。」
遠璟點頭。
「如果妳需要從隊上請個假,直接說就好。我會和皮戈特談。」
她搖了搖頭:「不。我想工作。我想幫上忙。」
「好吧。那麼我們就在……兩小時十五分鐘之後去巡邏。放鬆一下吧,看個電視,也許小睡一下。」
「好的。你別讓我巡邏前睡過頭喔。」
「我不會的。」
她走回電梯,注意到勝利小子的工坊燈正亮著。她回到基地,走向自己的小臥房隔間。
「我老天爺,妳又在哭了?我以為妳已經恢復了欸。」索菲亞在戰控台評論。她看著自己的筆電,坐在主要控制台正右側。總部裡沒有其他人。又一次,她們兩人獨處。只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索菲亞才會表現得友善?
遠璟轉過身,不怎麼愉快:「我剛是在和鐵焊發洩一下,妳是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恨透愛哭鬼。」索菲亞轉頭回到電腦上。
愛哭鬼。不管其他人怎麼說索菲亞,都無法不承認她在打架或吵架時都‵,非常、非常擅長找出人們的弱點,遠璟沒辦法想出一道更刺激索菲亞的侮辱。
「賤貨。」遠璟低語,走向她的房間。
她以為自己說得輕到索菲亞聽不見,但那女孩卻聽到了,因為她給出一句回應。「妳知道,妳使他厭煩。」
遠璟止住腳步,留在原地,她背對索菲亞。她沒轉身就回答:「鐵焊?妳根本不知道……」
「是豪俠。總是到處跟著他的十二歲小鬼,滿溢著青春期的色欲和思春苦戀的迷醉?而且他還能感到她的所有情感?妳知道那有多噁心嗎?有多煩人又棘手嗎?」
遠璟握緊雙拳。
索菲亞繼續說:「想想吧,每次妳看著他的時候,有一點點興奮?每一次妳對他感到暗戀?他全都感覺到了,就算妳完全令他作嘔他仍強迫自己微笑,表現得很友善,因為他就是那種傢伙。妳知道他就是那種傢伙。」
「我愛他。」遠璟說。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說出口。為什麼一定得對索菲亞說這話?為什麼她沒在他過世前,對豪俠這樣說呢?「愛一點都不噁心。」
「小鬼,妳不知道愛是什麼。」索菲亞居高臨下的語調鳴響於房間:「妳那是初戀,一股小小迷戀。真正的愛是他和榮耀女孩……在十幾場真正醜惡的爭吵之中存活下來的長時間連結,一次又一次將他們聚在一起。一個學生女孩的暗戀很簡單。真正的愛是很困難的,是經過鍛煉和耐久的東西。」
遠璟轉身看向那位較年長的女孩。
索菲亞靠在椅子上。她微微一笑:「我知道現在聽到這事很糟糕,但直接聽到,總比五年或十年過後回想起妳以前聽起來是怎麼可怕地愚蠢,還要好吧。」
「我才不會感覺自己現在的感覺很愚蠢。」
索菲亞聳了肩:「小鬼頭。」她將注意轉回臉書。
遠璟鬆開拳頭。她能讓索菲亞從椅子上跌下來,扭曲電腦螢幕,施展出所有漂亮的報復。但鐵焊的意見卡在她頭中。
「索菲亞,妳到底是怎麼了?」
索菲亞回頭看。「妳還留在這?」
「是什麼樣的情況才讓妳變成這樣?這麼隨意殘酷,缺少基本的人性善良?」
「屁孩,我的意見是為妳好。我不是壞人。」
「妳是隊伍上唯一一個沒有任何朋友的人,妳一直保持距離,妳只跟妳的朋友或平民生活中的朋友說話。就算是平民身分,妳也總是惹上麻煩。被停學,亂打架。就像妳想打破自己的緩刑期,然後接下來幾年待在青少年拘留設施裡。」
「不關妳的事。」
「沒穿假面服,妳很可怕。妳就像渴望暴力似的傷害人們。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妳經歷過什麼事?是什麼樣的情況導致妳變成這樣?」
「別再談這話題。妳煩到我了。」
遠璟嘆了口氣。從索菲亞的言詞之中感到絲絲憤怒與傷痛,她在回去房間時,仍試圖要減緩分手的話語:「假如妳想要聊聊,我願意聽喔。」
「我才不會和妳聊天。愛哭鬼,妳擔心我前先弄好自己的鳥事吧。」
她第一次真心努力採納鐵焊的建言,試著伸手幫助一位有需要的隊友,卻感到自己心中的挫敗、失望,遠璟搖了搖頭,低語:「我真同情妳。」
筆電摔在地板上的聲響讓遠璟轉過身。她看到索菲亞正在暗影狀態,纖細飄渺,她骨骼在皮膚下清晰可見而扭曲。那女孩雙眼看起來反射太多光,她的整個身體看起來彎曲、歪曲,當她撲向遠璟時不全然是固體。
索菲亞及時跳出暗影狀態,重重推倒遠璟,她一拳抓住那較年輕女孩的T恤領口。她晃了下她。「同情?」
儘管她後腦勺撞到地板的部分散發痛楚,遠璟依然感覺平靜,她說:「鐵焊說要面對妳的情緒需要力量。妳真的那麼害怕嗎,索菲亞,怕到妳要攻擊我,而不是和我說話?」
索菲亞舉起握緊的拳頭。遠璟緊緊閉上一隻眼睛,預期要被揍。假如她揍了我,違反了她作為隊上一員的條件,讓她離開就幾乎值得這痛楚了。但我們現在,須要所有能得到的幫手。「保安攝影機現在在看著我們。」
索菲亞放下手,站了起來,高視闊步走向房間的另一端。她雙手撩起假面裝。「我要出去巡邏了。」
「現在不是妳的班次啊。」遠璟站了起來說。
「他媽的不在意。假如鐵焊問,就說我加重輪班。」
索菲亞便走了,使用她的暗影狀態穿過電梯門消失。
「好吧。」遠璟說,站直起來。「我猜我就要顧戰控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