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戀愛臨停處臨停 6

2020/05/1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妳要吃嗎?」綱的小手握著一支淺藍色的冰棒,往珊珊的臉湊過來。
珊珊搖搖頭說:「不要!媽媽說不能吃別人吃過的東西,會有傳染病。」
「傳染病?那是什麼?」綱又縮手,愉快地舔著冰棒。
珊珊聳聳肩膀,伸手去拿綱手中的冰棒,舔了幾口。
「好吃吧!」綱舔舔嘴唇,站起身。
「好甜。」珊珊吃著手上的冰棒,隨著綱站起來。
綱牽著珊珊的小手,走在田埂上,和煦的太陽包裹著他倆,風兒從稻田的東邊吹起,撫摸他倆稚嫩的皮膚,吹往西方。
「綱哥哥你家到底住哪裡?你告訴我,我可以去找你玩。」
「我沒有家。」綱將吃完的冰棒棍插進田埂上的泥土裡,「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他又牽起珊珊的手。
「真好!我也不想回家。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我要去荷蘭。」綱指向遠方,「那個地方很遠喲!去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荷蘭?」珊珊的小腦袋想著這個地名。
「對,我是荷蘭人喲!」綱的腳步停了下來,蹲在田埂旁,觀察一隻小青蛙。他輕巧地跳進田裡,一把抓住那隻青蛙,高舉手掌裡的青蛙,湊到珊珊的面前,「看!青蛙!」。
青蛙的腿不停地在掙扎。
「我也要抓青蛙!」珊珊說。
「那你跳下來呀!」綱抓著珊珊的手,珊珊蹲著,再往下跳。
珊珊在往下跳的瞬間,消失了。
整個稻田裡,只剩下綱錯愕的眼,向外搜尋。他遺忘了手中的青蛙,爬上田埂,奔跑,喊叫著:「珊珊!」。
這是夢。
從火車座椅上醒來的綱,心臟跳得十分快速,他抬頭,看著車廂門上的電子跑馬燈,跑過一個個地名。
烏日,現在才到烏日。窗戶外完全是一片漆黑,偶爾才閃過一點零星燈光。
綱閉上眼睛,又陷入了睡夢之中。
火車慢慢的靠站,綱隨著人群下車,走出車站,在車站附近的租車行,租了一輛機車,往市區裡騎,騎進巷子,在巷子裡的一棟舊式五層樓公寓前停下來。
綱按了一下對講機上的門鈴。
「誰呀?」對講機發出聲音。
「綱。」
爬上二樓,紅色鐵門已經開了一個縫。綱走進客廳,看見母親賣豬肉的丈夫正打開電鍋,挖了一碗稀飯。
「媽呢?」綱問。
「在房間裡。」
綱走進房間,母親憔悴瘦弱的身體正彎著腰緩慢的咳著痰。他走上前輕輕撫摸著母親的背。
他看著母親呆滯的眼神,絲毫沒感覺到他來看她了。
綱從不開口問她丈夫她的情況。只是看著她,每個月下高雄來陪陪她。
他不能替她痛。
不過他明白,未來的某一天,他必定也會遭受到老去或疾病的苦痛。綱捧著母親的丈夫遞給他的稀飯,一點一滴的餵著他的母親。
綱想告訴她,他要去荷蘭了。
曾經,帶她去荷蘭找他是綱的一個夢想。然而,這個夢,卻隨著她與豬肉攤老闆的喜宴以及她乳房裡的腫瘤成了真正的夢。
也許他真的沒有家,綱想,他愛母親、愛春梅、愛小南、愛珊珊,愛這片土地上每一個與他有關係的人與事物。但是,綱卻感到他的生命仍有缺口,仍是空虛的。有時候,他想,或許去了荷蘭,人生就會擁有不一樣的景緻了吧!
而聰明的綱明白,這或許也是他逃避的入口。
愛太沉重了。寧可一個人活在異鄉。
最終小南還是妥協了,他沒有打給綱。
我跟冷君進去病房的時候,珊珊已經熟睡。小南說,她的左小腿剛好被摩托車撞上,造成開放性骨折,肚子裡的孩子也因為母體強力摔到地面而流產,全身上下還有大大小小的擦傷與挫傷。所幸沒有造成永久性的傷害。
「要跟她的家人聯絡嗎?」冷君問。
「珊珊從大學開始,除了父親每個月會寄幾千塊的生活費以及負擔學費之外,她幾乎跟家裡的人斷絕來往了。」
「所以?」我說:「我們不必告訴她的父母?」
小南點點頭說道:「我會負責她的一切。」。
我很想尊重小南的決定,可是,我的心好難過,小南何必將責任一肩扛起呢?
「小南。」我很想說一些什麼,但我感到十分無力。
「怎樣?」小南的雙眼顯露出疲憊。
我搖搖頭說:「你看起來好累,要不要先睡一下?」。
躺在簡單型沙發的小南,很快就睡著了,他清瘦的臉龐已經冒出細細的鬍渣。冷君下午的討論課每堂必點名,就先回學校去了。整個房間只剩下我是清醒的。
我翻著補習班的講義,床上的珊珊似乎睡醒了,掙扎著要起床。
「小月。」珊珊虛弱地叫了我的名字。
「妳醒啦。」我已放下手中的講義,走到她的身邊,「感覺還好吧?」。
「嗯。」珊珊悶哼一聲又說:「我想上廁所。」她拉開棉被,整個左小腿已裹上石膏。
「等等。」我輕跑到走廊的護士站,向她們拿了輪椅,推到珊珊的病床邊,扶著她緩慢的下床,坐到輪椅上,推到廁所。
「不好意思,要妳幫忙。」珊珊紅著臉。
我將點滴掛到廁所牆上的掛勾,笑說:「這沒什麼。」。
將珊珊扶上病床時,小南仍躺在一旁熟睡。
「抱歉,要你們照顧我。」珊珊紅了眼眶,在病床上躺下。
「這沒什麼。」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珊珊,不自覺的又說了一遍。
「小時候我沒有朋友。」珊珊的聲音很微弱,「也不知道什麼是朋友。」。
我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有一天我上完電腦課回家,經過家附近的檳榔攤時,剛好有一輛車從我旁邊急駛而過,將地上的汙水全都噴到我身上了。」珊珊繼續說著:「當時,我真的好害怕,我媽媽她有非常嚴重的潔癖。
那時候,國小三年級的我,好害怕好害怕,根本都不敢髒兮兮的回家。我就跑到附近的河邊,想洗乾淨我的衣服。
我走到河邊,蹲下來想洗裙子。卻有一個坐在大石頭上釣魚的男孩,看見我,大聲對我說:『妳在幹什麼哪?』,男孩放下釣竿,朝我走來。
『我要洗我的衣服。』我對男孩說。
『洗衣服?這水比妳的衣服還髒呢!』男孩一臉不解,『隨便向人借個水龍頭洗一下不就好了嗎?』。
我沒說話。當時,我除了上學、學電腦、學鋼琴,我什麼都不懂。
男孩帶我去檳榔攤,裡面那個穿著漂亮短裙的阿姨,幫我洗了衣服。」
「那個男孩就是綱!」我說。
珊珊微笑點點頭說:「綱只有在暑假或週末的時候會來高雄,而我也很難得有機會離開家去找他。有好幾年,國中與高中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有見面。
當時,我想他或許忘了我。
直到大學聯考完,我在利用網路進入教育部找到綱的學籍資料,便只填這所學校的資工系,成了他的學妹。
也是因為這樣,我放棄了高分的國立大學,使我媽對我非常不諒解。
我離開了家,靠著在我很小就因為離婚,一年見不到一次面的父親的金錢支援,上台北唸書。
也終於見到綱了,但是,他的身邊卻有個女朋友。
但我不在乎,只要能默默在他身邊,即使只是個他毫不在乎的朋友,我也願意。而綱仍記得我,他始終待我如妹妹,他對我很好。
後來,他又換了一個女友,沒多久,又換了一個。綱也介紹小南給我認識。
那時候,我們三個在一起真的好快樂。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生命的價值,也真真確確有活著的感覺。」
珊珊說著,情緒有點激動,「現在成了這樣,是我造成的吧!」。
我輕拍珊珊的背,要她別想這麼多了,先把身體養好才最重要,又將棉被拉到覆蓋住珊珊的肩膀。
夜班護士進來,為她量血壓。小南也在這時候醒來了。
我們彼此無言。窗外的天色已漸漸灰藍。
冷君為我們買來晚餐,我們默默地吃著,像是在為那沒辦法來到這世界的珊珊的孩子哀悼,它那不到三個月的小生命。
如果說,綱知道了,他會怎麼樣?而她會怎麼樣?而小南會怎麼樣?
旁觀者的我,什麼都使不上力,似乎只能默默的看著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國中時候的我,是個大雞婆,什麼事都想管,也是班上被稱為撂北仔(告密者)的那種學生。上了高中之後,同學們都換成了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大家最關注的只是自己考了多少分,別人考了多少分,還有自己能上什麼樣的大學。
突然之間,我的心態就改變了。我發覺,原來這個世間的很多事並不是非我不可,在很多時候很多空間裡,我只是個配角。即使跟家人在一起,我也不可能都是主角。沒有我,這個世界依然會繼續運轉。
這樣的想法影響我非常深,甚至也影響了我待人接物的態度,我可以很尊重親人朋友與身邊的人,尊重到近幾冷漠。我也常常會冒出「我又有什麼樣的資格去干涉呢?」的這種想法。
有時候我又想,或許是高一時,看了太多村上春樹的作品了吧。
珊珊住院後的隔天,我們歪斜的世界也回歸到一個水平線。我們三個拿出課表,互相排定空檔時間來陪珊珊。晚上,則由小南留在醫院過夜。
然而,小南的精神卻愈來愈憔悴。整個人雖然依舊乾乾淨淨的,說話的語調卻少了以前的活力,也喪失了小南獨有的幽默感,他變的異常沉默。就好像靈魂與肉體已經剝離了,整個人失去了他的協調性與個性。
最難過的應該是歐陽珊珊吧!但是,珊珊反而異常的開朗,跟我之前認識的那安靜的珊珊完全不同人。
這幾天,有幾秒,我甚至懷疑是不是珊珊車禍的那天凌晨,小南與珊珊交換了靈魂。不過,懷疑並沒持續多久。
珊珊住院的第二天下午,正好輪到我去陪珊珊。我坐在病房邊的椅子上翻著研究所的考題,珊珊則坐在病床上用筆記型電腦。
在一片靜謐之中,我隱約聽到有人敲門,很自然的,我放下手邊的書,站起來去開門。
門一開,竟然是綱。
綱拿著一袋水果,臉卻十分的嚴肅,向我輕聲說道:「我來看珊珊。」,他走進去,而我則尾隨著綱。
床上的珊珊看見進來的人是綱,倒也很鎮定,她將筆電閤起來,放到旁邊的桌上。
「我帶了些水果。」綱說。
「好棒喔!我去洗一洗我們來吃吧!」我伸手拿過來,想緩和一下病房內極度上升的冰點。我走到冰箱旁,拿出三顆,其餘的將它冰起來,並走到廁所旁的洗手檯邊洗水果。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聽見綱小聲又輕柔的說。
「沒有要瞞你。」珊珊的聲音永遠都是這麼鎮定。
「那為什麼不找我呢?我是今天去找春梅的時候,聽她問起,我才知道我的朋友出了車禍。」綱說朋友兩個字時,語氣加重許多。
珊珊沒有說話。綱又繼續接下去說:「當時,我是多麼著急。直接衝回淡水把在上課的小南挖出來審問。」
綱嘆了一口氣。從他常常的氣息聲中,我感受到他的無奈。不過,綱也只有無奈而已。
看來,綱並不知道珊珊懷孕又流產的事情。我聽著他倆的對話想著,並端出水果,笑著要他們吃一點。
綱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不過,這樣話題也在我拿出水果之後就此打住。
來陪珊珊的時間雖然不多,而我卻因此多認識了這位擁有西洋文藝復興時期氣質的美麗少女。說歐陽珊珊是美麗少女,不足為過。如果屛除了外表的美麗不說,珊珊的冷靜與大方似乎是渾然天成。
我很忌妒。只是,唯一能批評她的話,大概只有「她很ㄍ一ㄥ吧!」。
而小南與珊珊的相處,在我跟冷君的眼中,真的不親密,一點兒都不像情侶。我能感受的出來,歐陽珊珊是愛綱的,雖然珊珊她從來都沒有明說。而綱卻是對誰都很好,對女孩子更是每一個都很親密,卻從不願在人面前揭開真心的面紗。
冷君告訴我,如果我這麼好奇的話,直接問小南不就得了嗎?她是指小孩是誰的這個問題。但是,我又是那種高自尊不願意八卦的雞歪人,如果珊珊或小南不願意說,我又何必去拆穿他們努力維持的秘密呢。
綱也一肩扛起了照顧珊珊的責任,他跑得似乎比小南還勤快。倒是我跟冷君去的次數愈來愈少,而每次去,一打開門,就會看見綱和小南坐在珊珊的床邊有說有笑的。
他們三個又重聚在一起了吧。我想起珊珊第一次對我說起她的回憶,心中卻有股酸澀埋藏在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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