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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蠹餘01】也許是到了另一個擁擠的地方而已--《彩色糖果的約定》讀後

2020/07/0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可是,如果天堂很大,我們可能遇不到任何人。」
--希薇亞·歐瑪:《彩色糖果的約定》,台北:米奇巴克,2016。

孩子,死亡是一場暫時錯過的約定

這是一本討論死亡的繪本,更精確地說,是藉由兩位孩子的對談,娓娓道出對死亡的想像。死亡並不遙遠,噤聲不談論並不會如同《死神的聖物》中的隱形斗篷,賦予人逃避死神追蹤的幸運。
死亡無所不在,沉默卻充滿力量,席捲全球的新冠肺炎再次提醒眾人生命的脆弱易逝。只是當我們透過新聞畫面目睹不斷增加的感染及死亡數字時,可能輕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死去的人皆有名字,生時的歲月,瀕死的痛楚,是一則故事的主要角色,轉瞬間卻變成統計表格上微不足道的數目。
《彩色糖果的約定》的故事非常簡單,一開始,奧斯卡約喬伊到公園走走喝下午茶。然而,奧斯卡狂飆鐵馬抵達公園後,卻遲遲看不見喬伊;心急的奧斯卡打電話問喬伊為何這麼慢還沒到,喬伊解釋,他的腳踏車半路爆胎,只好一路走過來,所以會比較晚抵達公園。
當喬伊來到,兩人開始準備下午茶,喬伊拿出豆豆糖,奧斯卡則拿出熱可可和棉花糖。兩人一面喝茶吃糖,一面聊天,奧斯卡突然問喬伊,是否相信有天堂,而他們未來是否能進入天堂;喬伊不甚確定地認為應當有天堂,並相信兩人會一起邁入天堂之門,再度相見。
接著,兩個人又聊到,天堂或許很大,或許很擁擠,萬一彼此無法相遇該怎麼辦呢?喬伊想出的解決方法,是約定在出口或特定的地方碰頭。但下一秒,喬伊馬上提出遺忘前生的問題:「可是,如果真的有天堂,你也不會記得我了。」
奧斯卡好奇地反問為什麼,喬伊指出了不同神話傳說中關於輪迴轉世的一致設定:「因為我們死了以後,就會忘記以前的事。」、「即使見了面,也像陌生人一樣。」在故事急轉直下,看似要沉入憂鬱氛圍時,奧斯卡突然以「不過,我想我們還是會成為朋友」,展露出孩子們天真的樂觀。最後,兩人約好上天堂後,也要一起吃糖果、喝熱可可,就像他們今天在公園所做的事。
希薇亞·歐瑪:《彩色糖果的約定》十周年紀念版
故事以孩童淡然、閒談的口吻,如抽絲般引帶出對「死亡」的觀點:死亡並不可怖,而是從這個人世,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野餐、旅行;不同的是,我們會遺忘彼此,即使是至親至愛、這一輩子最熟悉的朋友也一樣。希薇亞以約會遲來這件事,以隱喻生死離別新的視角,或是也是想從孩子的目光,來重新扭轉成人建構的死亡想像。

至樂或至悲:死亡的文化想像

希薇亞的繪本,也許是在重新詮釋死亡的圖像,而這也是每個時代的人們一直在嘗試的事,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對死亡的理解與想像,從來都不是固定不變的。
在電影「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面對黑寡婦Natasha的安慰,失去父親的黑豹T'Challa口吻憤怒中帶著一絲冷靜地說:「在我的國家,死亡不是結束。」在「賽德克巴萊:彩虹橋」中,莫那.魯道告訴自己的族人,獵殺日本人、奪回我族的尊嚴,並不是濫殺無辜,而是掀起聖戰,用鮮血洗淨靈魂,進入彩虹橋,進入祖先永遠的靈魂獵場。
生與死,是人類文化--不是文明,人類自能體會生之樂、死之悲,仰望蒼茫夜空時,就明白自身存在的微渺、命運的難測--不斷猜想、訴說、建構圖像的重要課題。當然,也有些理性者會贊同孔子說的:「未知生,焉知死。」但如何給予生死豐富的意義,讓人不會因恐懼、悲傷而失去活下去的渴望,一直是人類文化的創造者、奠基者、貞定者,甚至是無數平民百姓持續在做的事。
不信?那不妨訪問那些數年來從未缺席媽祖遶境的信眾,聽他們聊自己、家人與聖母之間神奇的聯繫,那些不屬於你的經驗,卻似乎可以理解與認同的事情,就是建立在我們與他們共同的文化底蘊上。
那麼,你對死亡的想像是什麼?其實這屬於很個人的事,畢竟不同的社群會對生與死的想像與詮釋有歧異。即使同處於台灣的文化底蘊,基督徒與佛教徒的生死觀,也極可能完全不相容。
不過,大部分的人與宗教,對於死亡還是缺乏免疫力,也就是說,死亡本身在大多數的宗教教義與人的心中,變成恐懼與悲傷的源頭。所以地獄的恐嚇力歷經千年,猶令人恫懾。
所以,一向調皮的莊子,就在《莊子》書中,寫了歌頌死亡的〈至樂〉。死本身就是至高無上的喜樂?這是和儒家唱反調?諷刺現實中眾人對死亡的恐懼、不安、悲傷?還是挑動當時的人因戰亂早已脆弱不已的腦神經是戰國網紅莊子求流量的方式?
莊子並不是中二生,因此先不要急於戰儒道、戰南北。莊子以死亡為至樂的原因,其實在文章的開頭已經說了: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婚,久憂不死,何之苦也!
                     --〈至樂〉
莊子說:「人自出生,憂慮就跟著來,長壽的人闇昧不知,年壽愈長,憂慮也就愈久,為什麼要這樣痛苦呢?」斷章取義來看,莊子確實像極了悲觀論者,怪不得會被推為當代厭世的老祖宗啊!
其實,若以〈至樂〉中的「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為例,就能發現,莊子的扭轉死亡圖像的方式,和我們現代人非常相像。怎麼說呢?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本無形,非徒無形也本無氣。雜乎芒忽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為死,是相與為春夏秋冬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莊子妻死鼓盆是非常著名的故事,元明作家還曾以此為底本譜寫戲曲。但各位姊妹請先別急著戰莊子,就算想戰也得排在惠施後面。惠子身為莊子好友,想必和弟妹也是非常熟稔,因此看見莊子不好好負起喪家家屬答禮的職責,還在那邊唱歌,內心無明火起,自然數落了他一頓。而從責備中,看得出身為名家,又是莊子友人的惠施,並非著眼於莊子妻亡不弔,有失禮數這點,而純粹從感情面來痛罵莊子。
惠施認為莊子亡妻在生前,負起家務與照顧全家的擔子、為莊子生兒育女、從一而終陪伴莊子至自己生命盡頭,無論哪一項,都值得身為老公的莊子好好哭一場,現在不哭也就算了,居然還敲打盆子、唱著歡樂的歌,這分明是在為老婆過世開心嘛!
而莊子這種作法,想必也會得罪儒家知識分子,畢竟《論語.述而》都說:「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論語.檀弓》也說:「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更何況,根據儒家禮制,家有喪事,可是要定時哭泣,哪有不哭還唱歌的道理!(關於定時哭泣這點,可參考電影「父後七日」,今日的喪禮雖然簡化過,但基本上還是以儒家精神來制定)
莊子的回答,前面一大段完全是以理性反省生死的形上學,但最後四句,才是最精采而富情緒張力的:「而且說不定我家老婆正舒舒服服地睡在豪宅裡,我卻在旁邊大哭,不就是不通曉性命演變的道理嗎?所以我才不哭啊!」大家看,這不是身為好老公的模範嗎?老婆大人在舒服的大床上睡覺,就要乖乖識相,別在旁邊吵吵鬧鬧,最好把那些哭鬧的人也都帶出去。
如同生活中,我們會跟孩子說,死去的人與動物「上天堂」,或是「到天上」,莊子的時代,並沒有死後上天堂或到天上的概念,所以我們對孩子的說法,和他對惠施的回答,都是指人死亡是到了另一個更美好的地方,毋須憂傷,反而應該為亡者高興。而莊子這種此世憂苦的觀念,也讓佛教徒認為他與儒家不同,是能理解佛陀人生苦海教義的人。
生死並沒有固定的答案。其實,莊子並不認為生死有何喜樂悲苦可言,又或者對他來說,任何對生死的詮釋都是一種自我說服,生死只是自然的生變消長的流轉過程,這點雖與佛教的成住壞空教義相似,卻又略有不同。
既然生死只是文化建構,那麼,就去賦予意義,賦予一套對自己而言合理的解釋方式,讓自己盡其一生,能坦然地活,無懼地死,這或許就是希薇亞提供給讀者的回答。

加場推薦閱讀書目:
托爾斯泰等著:《死的況味》,志文出版社。
Shelly Kagan著,陳信宏譯:《令人著迷的生與死:耶魯大學最受歡迎的哲學課》,先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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