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之人

2020/06/0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門鈴聲響起時我正在洗澡,按了兩次就停了,我以為是自己聽錯,畢竟已經晚上十點,快遞這時送來也太沒禮貌了。是她嗎?她的東西都已經搬光了,就算還有什麼忘了拿,應該會先打通電話來吧。還是那些想在世界末日來臨前,好心拉我一把的傳教人士?洗完澡從冰箱拿出啤酒剛坐上沙發,門鈴又響了,我從貓眼看出去,是個不認識的男人,開了門縫,他跟我說了他的名字,我愣了三秒再問一次,腦中閃過各種可能的惡作劇又隨即否定,因為他的名字跟我正在寫的小說中的男主角的名字一模一樣,但這本進行中的小說還存在電腦裡,即使有跟別人提及也只是故事的輪廓,不可能講到角色的名字,我再次打量他,還真的是我用文字描述的樣貌,若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他的臉比我想像中的憂鬱,似乎正處於某種困境或痛苦之中。我開門讓他進來,也拿了罐啤酒給他,想知道他來找我的原因。
他說話很難有一個完整的句子,有時,意思會前後矛盾,不時還穿雜一些毫不相關的訊息,但他還是努力要讓我知道他不滿意自己目前的人生,客觀而言,四十二歲的黃金單身漢,身體健康,有一份好的職業跟一間在市區三十坪的房子,沒理由要抱怨,如果他要的話,我還可以再讓他娶一位富豪的美麗女兒,但他說他對這一切感到厭倦,成功來的太過容易反倒顯得沒有意義,我問他,是對我描寫能力或構想的故事架構不滿嗎?他說他談的不是這麼表象的層面,我問他,是想要不那麼世俗的成功嗎?他說世界上發生的事都是世俗的。我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睡夢中被蚊子嗡嗡聲吵醒,打開燈等找了五分鐘,放棄關燈躺上床,耳邊又出現嗡嗡聲,這樣反覆幾次搞得我心情煩躁再也無法入睡,他的談話像極了嗡嗡聲。
最後,他提到了是枝裕和的《比海還深》,阿部寬飾演的良多,自十五年前拿過文學獎後就陷入創作危機,人生開始歪斜沉迷賭博,偶而去媽媽老家偷點東西典當,兼職做偵探偶爾私下勒索,人生唯一的遠大目標,永遠在構思著下一本小說。
「那種失敗的人生,很有魅力,人只有在那樣的困境中才能展現最大的意義。」他說。
「這太不合邏輯了,除非我從頭重寫你的人生。」
他說世界的崩解不會太難,就像用炸藥拆除舊大樓,只要毀掉幾根支柱,一切都會順理成章地繼續發展,也就是我擺脫不掉的所謂邏輯,「明天那場重要的會議應該就是關鍵」,他希望我讓他在提案時失常演出,掉了這個重要的客戶,接下來就是一場我不必擔心的蝴蝶效應,所有的失序發展都能被合理化。我希望他知道這本小說對我很重要,要是再失敗(失敗與成功完全是數字決定,沒得討論),就沒有出版社再給我機會了,我想,對他來說,整個世界與人生都是虛擬的,才會讓他如此輕率且任性的面對吧。對我而言,他的提議是個危險的作法,我怎麼可能為了他斷送我的人生,之後他又跟我扯出「達達主義」、「內在寫實主義」企圖說服我,我都不為所動,直到最後,他說了一個我無從反駁的論點,他問我有沒有想過自己書中的角色會在現實生活中出現?這樣的神蹟及訓示能不服從嗎?
他離開後,我打開電腦讓他跨入第二天,一早進公司開會,正如他所說的只要一個環節出了差錯,整個情境已經不需要我的規劃或想像,我只是忠實的將它紀錄下來,終於他丟了工作賣了房子,關在租賃的小套房裡,整天吃著垃圾食物看著電視,如他所願地變成個頹廢神經質的中年男子。故事寫到這裡我開始有些不安,好像真的不應該如此蠻幹。遂將稿件寄給出版社的編輯想聽聽意見,三天後他打電話來把我臭罵一頓,說他是出於同情才再給我一次機會,整本書的宗旨跟開始討論時完全不同,他說他只能用「荒腔走板」四個字來形容,根本不敢呈給總編輯看,
「如果你這麼嚮往失敗的人生,我想你是做到了。」他說。
「拜託再給一次機會吧,我從頭重寫他的人生。」
當然,他沒給我機會,八萬多字的故事成了一座廢墟,於是現實中的我跟隨著書中虛擬的他的腳步,人生如一輛下坡且剎車壞掉的老車,一路衝到谷底,我打消了繼續寫書的念頭,認份地找了個勉強餬口的工作,小說擱在電腦裡再也沒打開過。晚上洗澡時,偶爾會突然關上蓮蓬頭,怕它蓋過了門鈴聲,但我只聽見各種生氣及嘲諷語氣的「LOSER!」我相信我的未來也將充滿著它的回音,應該是沒機會翻身了,我將是枝裕和的《比海還深》看了好幾遍、也看了《正經好人》(A Serious Man)、《崩壞人生》(Demolition)、《美國心風暴》(American Pastoral),一開始是想找出答案,尋找過程中也逐漸習慣這樣的生活,還真的感受到有所謂失敗的迷人之處。有天看到一本暢銷書簡介,故事描寫四十出頭的男子在職場上被惡鬥下台,後來娶了一位富豪的美麗女兒,沉住氣縝密布局,重新奪回他原本該有的位子,我打開電腦上網查了書的作者,沒錯,果然是他,受了這個刺激,我又打開了那個名為「鏡中之人」的檔案,他不找我,我找他。
同樣是晚上十點左右,門鈴聲又響了,這次他請我跟他面對面坐在餐桌的兩邊,這次談的不只是他的人生,他覺得,我不應該將彼此的人生都停止在如此尷尬的時間點。
他先拿出一本《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我說我念大學時就已經看過了,「你只有一個而且你也已經找到作者了。」「凡事有了開始,就得讓它結束。」他接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左輪手槍,在彈巢內放進一顆子彈,然後關上彈巢旋轉,將槍放在桌上問誰要先開始,我在《越戰獵鹿人》裡看過這種稱為俄羅斯輪盤的玩命遊戲,兩人輪流朝著自己的太陽穴開槍,1/6、1/5、1/4……,隨著槍響的機率越來越高,越有種變態的興奮感。這回,我再也不想跟他談邏輯的問題,更沒有對自己或對他的眷戀,一把抓起槍朝著太陽穴扣下板機……
沒事,死神冷眼看著我,給了我一次機會。
他也毫不猶豫拿起槍朝著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接著換我,接著再換他。
「每當我看見一具死屍,我都覺得死亡是一種離別,死屍看起來像是一件被遺棄的衣服,衣服的主人已經離去,不再需要他唯一的那件衣服。」當剩下二分之一的機率時,我握緊沾著我和他溫熱汗水的槍柄,想起了這句話,離別我懂,但此刻不知道是誰要離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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