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寫了一篇短作文,試著從友人的角度、揣摩一次在母校散步的心情。整理檔案發現這篇舊稿,讀著覺得很沒重點,卻又想起在校時的點點滴滴。有一些類似於鄉愁的、懷舊情感浮上,舊文重貼、作為對歲月流轉的念想。
〈一頁草山〉
你切割
了一片台北
撕下一片捲狀雲你持續
碎語 在風中你教我說故事
猶記得那天,記憶裡的一頁台北。其實我並不那麼喜歡都市,尤其是相當講究「潮流」的台北市區,走在路上可見的人事物都依著某種規則,套一句駱以軍說過的話:「拿尺量都沒這麼標準」。
但我喜歡台北郊區。
雖然我的家鄉被更勝台北的山水環繞,但台北郊區充滿一種微妙的氛圍,像是夾雜在天上人間的混沌,都市的喧囂與山野的寧靜,意外的讓人覺得「和諧」。
那天傍晚應著朋友的邀約,只帶了手機、皮夾搭上火車,目的地是舊時山水。對於舊稱草山的那個地方、對於世代交替、據說已然面目全非的那個地方,「舊時」是個很貼切的形容詞。
如果你知道草山,你會想起草山有「據說」很多飆車族的仰德大道、「據說」很多人向北眺望的文化大學後山、「據說」很多人夜遊的擎天崗、「據說」伸手不見五指的觀測站,以及「據說」夜晚會吞噬一切的巴拉卡公路。我的世代,在乎的不是國家公園的珍稀草木,或者大屯火山群的地熱,而是對許多「據說」的嚮往與實踐。
那天,我也去實地走一遭,看看讓台北人驕傲的山景是什麼樣子。
正午時分我們下了公車,緩步走進傳聞中的文化大學,華岡路兩旁座落的紅磚破瓦曾經是美軍宿舍,路邊的導引圖已經斑駁,山間小路也模糊,如果沒有當地人帶領,走進其中還出得來麼?友人笑:「其實裡面的路都很短啦。」
她帶我去看在校時的宿舍,宿舍門前有一條沿著陡坡鋪就的水泥地,讓我想起外婆家門前的「九彎巷」,大約八百公尺左右,寬度只容一台機車,地上有許多坑洞,像是兒童卡通中常常出現的洞洞起司。而我喜歡它的原因,其實是抬頭望天時,兩旁的建築夾成優雅的一線天,猛一看其實頗有天地逆轉之感。只可惜過度開發的台北市——即使是郊區——這樣古典的景色也很難見了。
我們在校園裡漫步,適逢連假,「不能帶你去看我們系館」,友人對我說,遺憾的。她帶我走到文院和工院之間,說頭上連接了兩個學院的空橋「春秋坊」是學校裡有名的「景點」之一,官方說法是「風雨走廊」,學生們總笑說一定是因為風雨太大才這樣命名。我想,其實是因為它是空橋吧?位在三樓的春秋坊,春秋之際應該恰好可以望見校內的百花池,是怎樣的蓊鬱才能不負「百花」之名?
朋友絮絮叨叨的唸著在校時的點滴,邊帶我走過校內所有可以看見美景的角落,其實我有些失望,「除了漫山遍野的樹木和野草,什麼也沒有啊……」
她只要我耐心,耐心等待夜幕低垂。
我們躺在體育館前的石磚地上,我說著平時看慣了的市景——出門左轉第二條巷口的雜貨店已經換了三個老闆,最新的這個是個年邁的奶奶,偶爾經過會招呼我喝杯茶;對門鄰居的狗從可以抱在手掌上玩到現在已經年邁,總是趴在一樓紅漆大門前慵懶的甩著尾巴假寐。我也和她比較學校附近的特色,文化附近雖然機能健全、應有盡有,畢竟是山上、交通不便,我說我們學校附近交通發達,塞車也是出了名的;她帶我去吃了得過獎的牛肉拌麵,過鹹的醬汁、軟嫩的牛肉、彈牙的麵條,我告訴她我們那兒也有間頗富盛名的紅辣椒,便宜又大碗。
我們相互較勁、東扯西談,直到日輪偏斜、烤香腸的味道飄過,逐漸狂躁的引擎聲如雷貫耳,她才坐起身看著我微笑。
「後山的人潮太多,而且多數人都喜歡坐在圍牆上,很殺風景。」她對我說,我們走到後山去買了兩條香腸,也看見了她說的「掛在圍牆上的眾鹹魚們」,然後牽著我,爬上路底的一片山坡。她說,剛來山上的夜晚她喜歡躲在這裡寫詩或讀詩,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我回望,在樹與樹的間隙我看見一片被切割破碎的燈海,「一路往北就是北海岸,」她說,語氣中有濃濃的驕傲,天氣很好的時候彷彿可以看見淡海之外的波濤,我們約好下一次要去踏浪。
坡頂是文化創校者的衣冠塚,叫作曉園。那裡一片漆黑,風景也被遮蔽,其實什麼也看不見,我問:這裡有些什麼?她拉著我爬過矮牆、躺在草地上,閉上眼。幾次呼吸後漸漸沈靜,我感受到貼著背後的濕土、落葉,風從臉上輕輕拂過,隱隱還有些女孩子的嬉鬧聲。正當我試著要分辨那些笑語,我感覺到她扯了扯我的衣角。
張開眼的瞬間像是後山的燈海縮小映在眼簾。
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枝枒,呼吸隨著漫天星斗明滅。我想就在這裡睡去,月娘緩緩東昇,細柔溫婉的光從頭頂方向灑落;我想就在這裡睡去,身下的寸草和泥土竟然比我心愛的獨立筒床墊更醉人。
身邊的她開始歌唱,雖然曲不成調卻是一首小巧玲瓏的詩,聽她軟軟的唱:
我未曾踏過你的夢土
卻被漫天風沙掩埋
你笑我不會喝酒
卻陪我醉到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