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記得以前不管參加什麼活動,行前的準備物品清單上,保暖衣物水壺錢包哩哩叩叩之後,在末尾總是有一項:一顆愉快的心。很多餘,有時甚至覺得這是個玩笑。愉快的心啊,要馬不管怎樣一定都會帶著的啊,要馬要是手邊沒有,難道又有辦法生出來嗎?爬山又怎麼可能會忘記帶愉快的心呢?
難的其實不是準備好該帶的心情,而是別帶上山的心思。
第五次走上往奇萊這段路,登山口拍照完我們背包上肩,啟程。出社會後的爬山總是這樣,爬山前幾天工作總是會特別忙,總是不夠時間準備裝備地圖採買,總是在前一天晚上忙打包到半夜一兩點。總要祈禱沒有突發狀況需要加班、特早出門只怕找不到停車位、祈禱火車不要誤點夥伴不要忘記帶帳篷...一路緊張不完。直到終於走進山後,又突然會想到某個好像沒有交接完的工作、思忖離開這幾天後那個個案的狀況會變成什麼樣……
等等,別了吧。那些在腦裡爭論不休的合不合理應不應該,都停了吧。把手機關機,讓自己斷線。關閉不停運轉大腦,像是把吸飽汁液的海綿用力擰去水份,再放回原處讓它慢慢恢復原有的形狀,靜置風乾。
而後,山的訊息才能滲透進來。
需要靠腦袋使喚的,只剩抬腳跨步、調整呼吸、穩定心跳。慢慢地,就算是持續行進沒有停歇,就算無暇認真觀看,也會發現山正透過各種知覺向你傳達著什麼。鼻腔突然充斥著灌叢散發出的濃郁氣味,頭頂上氣流緩緩推動樹冠枝葉發出婆娑的聲響。四周傳出深山鶯的鳴聲,低頻長音一階一階拉高,越唱越急促彷彿催促著什麼,總是覺得就快要破音了(當然其實從不曾破音),最後陡地跌回低頻的喃喃自語,好像剛剛不小心喊得太過頭了。腳底感覺著這片大地,一段三指粗的暴露樹根原來出奇的穩固,能撐住全身連帶十幾二十公斤大背包的重量;但一顆枕頭大小的石頭卻可能毫無根基,不經意一踢就滾落山壁砸到下方的夥伴。地心引力是真的, 所以在碎石坡上每爬兩步就隨著碎石退一步。強烈紫外線即將曬傷皮膚的輕微刺痛和狂風吹著雨水戳在臉頰上的痛一開始都微不足道好像不該介意,但在幾小時後絕對會開始刻骨銘心。累積無數次瞥見後,逐漸能辨識出冬日箭竹的枯黃、高山沙參低調垂掛的藍紫、夏季時藜蘆的酒紅、向天池倒映出的天藍、爛泥路吸飽水份後的深黑。
中午,我們在成功山屋旁取水午餐,每個人找一塊大石頭盤踞,終於能夠讓自己靜止片刻。行走時以為山林是靜止的,把自己停下來後卻聽見細碎呢喃的鳥音正在移動,是一群冠羽畫眉在樹梢間跳躍,這棵樹上玩個幾分鐘再換下一棵。陽光找到空隙透進山谷,有人躺在大石頭上補眠。默默地一隻黃鼠狼橫躍過山屋前的的路徑,我想呼喊夥伴卻突然結巴說不出話來。
去感覺,但不能預期會感覺到什麼。有時身體只能專注於應付各種不適,沒有餘裕處理更多訊息。一切都需要練習,需要重複持續的刺激,有時甚至不自覺地習慣了,才在失去時突然發現那種知覺的存在。比如直到站在溫帶氣候的歐洲大陸的山坡上,喘氣望著與臺灣高海拔山區裡極相似的裸露岩壁和精巧植物時,才發現過去總是連帶感受到的那輕微頭皮發麻,原來是只有在高海拔才會有的感受。或是在失眠的清晨聽到窗外連續鈴聲一般的鳥音,突然錯覺以為自己身在臺灣高海拔。但不用擔心,山徑很長,你這一天裡除了山不需要再面對其他事了。你有滿滿二十四小時的時間練習感覺山,感覺它漫長細緻的優雅,當然也感受它無盡耐心的折磨(是的折磨當然是必然的)。記得別帶批判,別帶那些煩惱與焦慮。留點空間去感受,很大很大的空間。
顏色、空間、聲音、氣味、觸覺、溫度堆疊交織,嗯,是這樣的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