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你點了根菸,煙霧裊裊飄向天花板。你抽一口菸,喉嚨深處一熱,煙滲入胸腔,伴隨著刺麻感徐徐送進血管。你把香菸放在菸灰缸上,轉頭去布置場景,爬上沙發椅背,把繩子綁在書架上。煙爬上你的臉,刺痛你的眼睛。
接下來,你在繩子外面包上絲巾,降低摩擦力,然後拉一次、兩次,確認綁得夠緊。這些你以前都做過,經過多次的練習和測試,調整到完美的刻度。到這裡就足夠,不能更進一步,不能掉下去。只要逼近死亡即可。
螢幕設置好了,你選的片子隨時可以播放。
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是你放在盤子上的血橙。你拿起一把鋒利的刀子,木頭手把,嵌鋼刀片。你把刀刺進果皮,一半,再四分之一,再八分之一。外皮鮮橘,內裡純白,切痕邊緣滲出紅色果肉。夕陽的光譜。
這些都是你需要的質地。空中刺鼻的煙味;眼前螢幕上搖晃的人影;粗繩外面的柔軟絲綢;愈來愈逼近時血液在耳朵裡的鼓動聲;在舌頭上炸開的血橙甜味,把你從那裡拉回這裡,以免超過臨界點。
每次都成功。四下無人,你知道你很安全。
在鎖上的門後,只有你,還有你即將抵達的輝煌頂點。
只差幾秒就能觸及。
1
頭上是十月的灰濛濛天空,我手上拖著沉重的拉桿包,但等公車時還是覺得慶幸。審判結束了,中途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駁回。碰到這種狀況總是大快人心,我的委託人也欣喜若狂。最棒的是,今天是禮拜五,週末開始了!家庭時間。我都想好了,今天晚上我要改變策略,只喝一杯,最多兩杯,然後就走人。公車來了,我踏上歸途,回泰晤士河的另一邊。
一進事務所,我直接走去助理辦公室,在叮鈴鈴的電話聲和轟隆隆的影印聲中等他們注意到我。最後馬克終於抬起頭。
「晚安。律師剛打電話回來,大家都很高興妳的搶劫案撤銷了。」
「謝謝你,馬克,」我說。「因為身分證據太薄弱。不過很慶幸一切結束了。」
「好結果。星期一沒事,但那是給妳的。」他指指桌上薄薄一疊用粉紅色帶子綁起來的文件。看上去很不起眼。
「太好了。謝謝。裡頭是什麼?」
「謀殺案,由妳負責。」他眨眨眼,把文件拿給我。「幹得好,律師。」
我還來不及答腔,馬克就走了出去。我抱著文件站在原地,平常星期五來來去去的職員和實習生從我身旁經過。謀殺案。第一件由我負責的謀殺案。我在這一行打拚這麼久就是為了這個。
「艾莉森,艾莉森!」
我好不容易把注意力轉向說話的人。
「一起去喝一杯嗎?我們要走了。」說話的是聖克和羅伯,兩人都是三十幾歲的出庭辯護律師,後頭跟著一群實習律師。「我們要到『碼頭』跟派屈克會合。」
他們的話終於滲入我的腦海。「派屈克?哪個派屈克?布萊爾斯?」
「不,是桑德斯。艾迪剛跟他結束一個案子,他們要去慶祝。就那件詐欺案啊,終於打完了。」
「好。我先把這個放好,待會見。」我抱著文件走出去,把頭壓低。我的脖子在發燙,不想被人看到我滿臉通紅。
安全進了辦公室之後,我關上門,照鏡子補擦口紅,撲粉蓋去紅潮。雖然手抖到無法畫眼線,但我梳了頭髮並重噴香水,沒必要帶著牢房的臭味到處跑。
我把文件推到辦公桌後面,把被我弄歪的相框擺正。週末夜小酌,但我只喝一杯就走。
今晚要照計畫來。
我們一群人就占去酒吧地下室的一半。這間又髒又暗的酒吧是刑事律師和他們的助理常來的地方。我走下樓就看到羅伯對我揮著酒杯,我走去坐在他旁邊。
「葡萄酒嗎?」
「那還用說。不過一杯就好,今天晚上我想早點回家。」
沒人接話。派屈克沒過來打招呼,他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跟一名實習律師聊得正起勁。對方名叫艾蕾希亞,手裡抓著一杯紅酒。他是如此風流俊俏,氣質出眾。我強迫自己別開視線。
「好看耶,艾莉森,新髮型嗎?」聽得出來聖克心情很好。「你們不覺得她很正嗎,羅伯、派屈克?派屈克?」他加重語氣。派屈克沒抬頭。原本正在跟某個低階助理說話的羅伯轉過來點點頭,舉起啤酒敬我。
「恭喜拿到謀殺案,而且還是負責人!妳很快就要變成大律師了。去年妳在上訴法院表現得那麼好,我不就說了嗎?」
「還是別得意忘形,」我說。「但謝謝你。你好像心情不錯?」我語氣雀躍,才不在乎派屈克有沒有發現我來了。
「今天是禮拜五,我要去薩福克郡一個禮拜。有時妳該試試休個假。」
我微笑點頭。當然應該。或許到海邊度一個禮拜的假。有一瞬間,我想像自己踩著浪花,就像在某些度假小屋會看到的俏皮畫像,然後躺在沙灘上吃炸魚薯條,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抵擋從北海吹來的十月冷風,再躲進設備完善的小屋,把燒柴火爐的火點燃。但下一秒我想起辦公桌上的文件。現在還不行。
羅伯替我倒了更多紅酒。更多酒精入喉。對話在我四周流動,羅伯對聖克又對派屈克大喊,然後轉向我;冷笑話和哈哈笑聲高起又落下。更多葡萄酒下肚。再一杯酒。更多律師加入,揮著手上的菸分給桌上的人。我們到外面抽菸,再來一根,不不不,讓我去買,我一直偷你的菸抽,我翻找零錢,跌跌撞撞上樓到酒吧後面買菸,還說不要萬寶路淡菸,只要駱駝牌,但現在誰在乎呢,對對對,再來一杯,於是一杯接著一杯,還有不知什麼又黏又黑的飲料,房間、對話、笑話在我周圍愈轉愈快。
「我以為妳說要早點走。」眼神對焦。派屈克一眨眼出現在我面前。他某些角度很像銀光閃耀的男明星克萊夫.歐文。我歪頭晃腦,尋找著那個角度。
「老天,妳醉了。」
我伸手去抓他,但他猛然移走,四下張望。我往後一靠,撥開臉上的頭髮。其他人都走了。我怎麼沒發現?
「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夜總會,叫Swish那間。想去嗎?」
「我以為你在跟艾蕾希亞聊天。」
「所以妳進來有看到我,我還想說⋯⋯」
「把我當空氣的是你,你甚至沒抬頭打招呼。」我難掩惱怒。
「嘿,沒必要緊張,我只是在給艾蕾希亞一些職涯建議。」
「給你的大頭建議。」太遲了,妒火一湧而出。他為什麼每次都這樣對我?
我們一起走去夜總會。我兩次想挽他的手都被他甩開,還沒走到門口他就把我推到兩棟辦公大樓中間的陰暗角落,抓住我的下巴,加重語氣說:「進去之後就把手從我身上拿開。」
「我從沒把手放在你身上。」
「聽妳在放屁。上次在這裡妳還想摸我。妳太明顯了。我這是在保護妳。」
「是保護你自己吧。你不想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我太老……」我的聲音漸小。
「妳要這樣講話就乾脆回家。我是不想破壞妳的名聲,妳的同事都在這裡。」
「你是為了勾搭艾蕾希亞,才想把我支開。」我的淚水漫出眼眶,早就把尊嚴給拋開。
「別丟人現眼了。」他的嘴巴貼著我的耳朵細語。「如果妳把事情鬧大,我再也不會跟妳說話。馬上把手放開。」
他把我推開就繞過轉角。我踩著高跟鞋踉踉蹌蹌,手扶住牆撐起身體,手掌摸到的不是水泥磚牆的粗糙質地,而是黏黏的東西。站穩之後我聞聞手掌,突然一陣反胃。大便。不知道是誰惡作劇,在小巷牆壁上塗滿大便。比起派屈克剛剛說的狠話,那股臭味更讓我清醒。
我該把它當作該走了的暗示嗎?休想。我絕不會讓派屈克在夜總會裡為所欲為,尤其那些飢渴的年輕美眉都想讓事務所最權威的事務律師留下好印象。在一面乾淨的牆壁上把手上的大半糞便刮下來後,我毫不猶豫走向Swish,對看門人微笑示意。只要沖水沖久一點就能把臭味洗掉,沒人會知道。
龍舌蘭嗎?對,龍舌蘭。再一杯。對,第三杯。音樂咚茲咚茲。我一下跟羅伯和聖克跳舞,一下跟助理跳舞,還跟實習律師示範怎麼跳,笑咪咪,手牽手,轉圈圈,最後剩我自己一個人跳,手高舉過頭揮舞,又變回二十歲,沒在怕的。再一杯琴湯尼,頭往後旋轉,掉進節拍裡,髮絲落在臉上。
派屈克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但我不在乎,沒尋找他的身影,完全不知道他跟艾蕾希亞貼得很近在跳舞,臉上還掛著應該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迷人笑容。別以為我不會玩那種遊戲。我走向吧台,步伐搖曳生姿,性感撩人,故意把深色頭髮往後一撥,以年近四十的女人來說我算是保養得宜,不輸這裡任何一個二十幾歲的美眉,甚至不輸艾蕾希亞。尤其是她。派屈克遲早會看清,他會後悔的,後悔自己錯失了跟這個美女大搞一場的機會……
一首新歌響起,節奏更強。兩個男的從我旁邊推擠而過,跳進舞池。我腳下一晃,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手機也從口袋飛出去重摔在地上,還連帶撞到一個女人,她手中的紅酒灑出去,潑在她的黃色洋裝和我的鞋子上。那女人嫌惡地看了我一眼就轉過頭。我的膝蓋浸在地上的一灘酒裡。我打起精神從地上爬起來。
「起來。」
我抬起頭又低下頭。「別管我。」
「妳這樣我怎麼可能不管妳。快起來。」
派屈克。我好想哭。「不准你再笑我。」
「我沒有笑妳。我只是要妳站起來離開這裡,今天晚上也玩夠了。」
「你為什麼想幫我?」
「總得有人做這個事。你們事務所其他人找到一張桌子,正在猛灌香檳,不會發現我們走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妳配合的話。」他伸手把我拉起來。「妳先出去,我隨後就到。」
「我的手機⋯⋯」我四下搜尋地板。
「手機怎樣?」
「掉了。」我在舞池邊的一張桌子底下找到它。螢幕裂掉,還沾上啤酒黏答答。我用裙子把它擦乾,拖著腳走出夜總會。
走回事務所的路上,派屈克沒碰我。我們沒說話也沒討論。我打開門,第三次才按對防盜密碼。他跟著我走進我的辦公室,還沒開始親我就扯開我的衣服,把我的臉壓在辦公桌上。我站起來看著他。
「我們不應該這樣。」
「妳每次都這麼說。」
「我是說真的。」
「妳每次也都這麼說。」他笑出聲,把我拉過去吻我。我把頭轉開,他舉起手把我的頭轉回去。我的嘴碰到他的嘴,剛開始很僵硬,但他的氣息和味道將我融化。
更強硬、更快速。他從後面進入我的時候,我的頭撞到桌上的檔案。他暫停片刻,挪了挪位置。
「我沒說⋯⋯」我開口,但他笑了,噓一聲要我閉嘴。他一手抓住我的頭髮,另一手把我推回桌上。我的聲音化為嗚咽聲、喘息聲,頭一再撞上桌子,最後檔案掉下去,連帶把相框往下掃,玻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太過頭了,但我阻止不了他也不要他停下,但我想阻止,繼續繼續,不要,不要停不要停,停下來好痛,不要停,直到發出一聲呻吟,結束了。他站起來擦一擦,直起身體。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派屈克。」我從桌上下來,拉起內褲和褲襪,俐落地把裙子拉下膝蓋。他重新穿好褲子,紮好襯衫。我奮力把襯衫扣回去。
「你扯掉了一顆鈕釦。」我說,手在發抖。
「我相信妳可以把它縫回去。」
「現在沒辦法啊。」
「沒人會發現的。辦公室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睡了。現在都快凌晨三點了。」
我搜尋著地板,找到了那顆鈕釦,然後踩進鞋子,整個人跌進辦公桌。房間在轉,我的腦袋又模糊一片。
「我說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忍住不哭。
「我說過了,妳每次都這麼說。」他穿上外套,眼睛沒看我。
「到此為止。這已經超出我的極限。」這次我真的哭了。
他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
「艾莉森,妳醉了也累了。妳知道妳不想結束,我也不想。」
「這次我是認真的。」我推開他,想表現出意志堅決的模樣。
「再說吧。」他靠上前親了我的額頭。「我要走了。下禮拜再聯絡。」
我還沒機會反駁,派屈克就走了。我癱在角落的扶手椅裡。要是我沒醉成這樣就好了。我用外套袖子擦掉臉上的鼻涕和淚水,不知不覺頭就歪靠肩膀,睡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