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書豈易讀哉?Deceptively Sim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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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1619–1692),號船山,乃明末清初之大儒,近世深受學界推崇。今年因逢先生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活動更是推向高潮。
船山學值得發揚,是不消說的。但目前常見的情況,一是誇就亂誇、貶則亂打,結果誇非其美、抑非其實。其次是一重視就大家一窩蜂來亂捧,而且推尊無上;一不重視就棄若敝屣,根本沒人看。這些年的陽明學即是如此,現在船山熱起來了,習氣還是如此。
船山學博大精深,勝義極多,但其中也有根本之問題是值得商榷,甚至應該批判的。
例如他尊君重禮、嚴等差上下尊卑之分、別男女、隔華夷、訾府兵、反科舉、抑商賈、沮將率、貴世族、非鄉團,而以君權不能下移,男女夷夏士庶各安其所為「天秩」「天序」,都是錯的,與孔孟之教殊途。持理固然不妥,論史亦多不當。
同時,因為船山代表了宋明理學中仍然重視史事史義的這個學脈,故我也認為這是儒學從經史相涵到經史分途之後,由「即事窮理」逐漸變為「以理斷事」的型態,以致日益喪失了它的歷史性,出現「立理以限事」的危險。現在發揚船山學,不能不知道、忽視或迴避這一點。

(一)嚴男女之防

船山論治,有非常濃厚的尊卑觀,男尊女卑,即為其一。他反對女人參政、干政甚或從事文教工作。
《讀通鑑論》中說:「婦者,所畜也;母者,所養也。失其道,則母之禍亦烈矣,豈徒婦哉?」「鄧後為鄧氏近親開邸第教學,而躬自試之,史稱之以為美談。……婦人識字則誨淫,俗子通文則健訟。詩書者,君子所以調性情而忠孝,小人所以啟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言論不一而足。
船山在形上學方面,雖云乾坤並建,政治上卻相反。女人屬陰「靜以聽治於人者也」,所以在政治上沒有說話的份。他以此為人禽之別,也以此為人鬼之分,說:「女子之干丈夫也、夷狄之干中夏也、鬼之干人也,皆陰之干陽也。」
從儒家反對「牝雞司晨」的傳統來看,好像此說乃儒家通義,實則不然。因為陰陽的關係,船山講得絕對化了。以《易經》來看,《文言傳》說得好:「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可見坤亦非只是靜只是柔。
其次,坤道固然是「順」,但是《文言傳》在「坤道其順乎」之下,立刻接著說:「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可見坤也不是指一味柔弱順從,聽治於人。
再者,坤陰即不能從事政治嗎?更不是!坤之六三明明說:「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象曰: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都認為婦女可從事王政,且會有好成果。
凡此,均證明陰陽不能孤立地看,也不能絕對化。從《易經》的義理看,女性主政固然非儒家所主張,參政卻是應有之義。船山乃以此為禽獸道、鬼道,實在蔽固太甚。
而且,這種見解並不只顯示在政治範疇中,因為船山是從本質化的角度來談男女。男女之不同,是本質性的,男陽女陰、陽動陰靜,女人就該靜順聽洽,陽主而陰從。故他解釋婦字說:「婦者,所畜也。」
這樣的解釋,在儒家傳統中也不是個好說法,像《易.蒙卦》注云「婦者,配己而成德者也。」就顯然比它好得多。他把婦女看成是男人所畜養之物,雖因這個物畢竟也是一種人,故對她的處理態度須有些不同(例如找家事給她打發寂寞,使不患其幽悶深宮如圈豚籠鳥之待飼),但本質上跟養金絲雀沒啥兩樣。
這樣的態度,在現今,當然很容易引起女權主義者的批評。但我們指出這一點,並不是想藉此阿諛女權主義人士,而是想由此說明船山論史論治,事實上都存在著嚴重的問題。
他把人分成許多等,然後本質化地重視某一類人,鄙視另一類人。其重視或鄙視,各有理論以飾潤其立場,一如他以陰陽來解說男尊女卑、男主女從那樣。然而其理固然不盡通達、其說不盡符合儒家通義,其論史事亦往往因此而失中,這是讀船山之書者所不能不察的。

(二)明夷夏之分

夷狄,亦如女人般,本質性地被船山鄙視,認為屬於低一級的人。嚴夷夏之防,乃因此而亦是人禽之辨,為人道之大事:「信義之施,人與人之相於而已,未聞以信義施之虎狼與蜂蠆也。……故曰: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
所以夷狄慕化,願入中華,他反對。學中華禮樂,也不行。北魏孝文帝漢化,他說是沐猴而冠,猴失其為猴,可為大笑。
他一再用獸、非人、猴子來形容夷狄,認為人與人相處的原則(例如信義),不宜也不必施於與夷狄之間。又認為中國的聖人之道,也不用由夷狄來推行;想教化夷狄,令夷狄施用聖人之道,更是徒勞。正如麋鹿與人不可以同群,勿強我如麋鹿般去吃草,也大可不必教麋鹿誦詩書。
我們應該也還記得,船山是反對女子讀詩書習教化的。他以同樣的態度來思考華夷問題。故痛罵和親、通西域、聯夷以制夷等政策,對張騫、班超均不以為然,反而盛讚光武帝之「閉玉門,絕西域」。總之,華夷要分開才妥當,凡調和溝通者皆是亂了天地之紀律,會遭到他的惡評。
這樣的講法,明顯屬於種族主義。對民族間文化之交流或溝通,當然不利,也不符古代儒家所云「用夏變夷」之義。《春秋》論夷夏其實是個文化概念,故夷狄若能中國則中國之,孔子甚且欲居九夷。
船山則嚴夷夏之防。在他的理論中,夷夏固然也有文化涵義,但基本上是種族概念,文化含義是依附在種族上的。夷狄因異種故文化低劣,多如猴如蟲,即使來學我之文化,也只能是沐猴而冠,猴性難改。
若依其說,則孔子欲居九夷,豈不也是「冠者和慾復人於猴群,而必為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為之哀也」?有這種道理嗎?

(三)論士庶之別

在中國人民內部,船山也還要再作區分。他所欣賞的,是六朝那種世族門第式的社會。
也就是在民族內部論種性。世族華冑,是清流、君子。庶民、處士、寒門、市井,則為濁流小人。君子與小人,亦如華夷,不容相混。他稱此為人禽之辯。
船山論史,原本是重視時變的,所以說封建不可恢復,井田無法再行,兵農合一也不能復現於三代以後。但一談到士庶之分,卻頭腦發熱,主張恢復貴族封建制的社會體制,區分士族與庶民,實在非常奇特。
士族門第,是一種「閉鎖式的社會」,其社會階層化標準,為血統。血統是不能改變的,所以它所形成的社會階層亦是封閉而穩定的,士人之子恆為士,庶人之子仍為庶。庶人縱或有才有學有智有能力,也無法打破階級的藩籬,讓自己上升到士的階層,除非與上流社會通婚,改造血統。
而凡此類封閉型社會,為了保持其血統的純粹性,士庶之間,卻又是嚴禁通婚的。昔人感嘆南北朝門第社會「士庶之際,殆若天隔」,原因即在於此。
船山卻讚美此種階層不流動的社會,而且說這種血統之分很合理,是「天敘天秩」,世族本質上就較庶民優越。平民百姓能夠上升成為統治階層的制度打亂了這種天敘天秩,則是洪水猛獸。
如此議論,當然也不合乎孔孟之教。孔孟論君子小人,均就其德說而不以其血統身份論。這是孔子扭轉封建倫理的一個關鍵,正如他所倡導的「有教無類」,打破了身份壟斷的受教育權。仲弓之父乃賤民,且行為不善。但孔子不僅誇仲弓學行之美非天地山川所能棄,更說他可以做國君。以此與船山相較,兩者相去,不啻霄壤。

(四)辨良賤之殊

在船山的理想國中,種族純粹、姓族嚴分、男女內外攸別,才能井井有條。因此那是個絕對封閉的社會,「士之子恆為士,農之子恆為農」。
然而,依儒家性善論的觀點說,人性本善,途之人皆可為禹,怎麼能說市井氓庶中就不能出人才呢?
但船山認為人性雖然本善人雖可以為堯舜,但那只是可能性。實際上人受限於居處環境的習氣所得,不免性相近而習相遠,市井氓庶罕能有好令德者。
如此立說,雖然巧妙,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請問:性相近而習相遠,使市井氓庶未能成德、未能為堯舜禹湯者既然在於環境、在於習,聖人化民成俗,豈不正應改善其環境,使之習與性成乎?船山卻又反對教化,謂「欲滌除而拂拭之,違人之習,殆於拂人之性,而惡能哉」。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可見性相近而習相遠云云,僅是船山用以自我辯護的一套飾詞罷了。以習為說,僅是為了維護他「士之子恆為士,農之子恆為農」「倡優隸卒之子弟必禁錮之」的理想罷了。士代表貴族,農代表良民。倡優隸卒,則是賤民。船山所維護的,就是這種血統身份的良賤制。
兵與商人,也都屬於賤民,所以不應讀書、習禮。政策上則要「困辱商賈」。商人或商賈行為,在孔子那裡,也絕對不會這樣看。孔子不是自喻「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賈者也」嗎?以商賈自喻,孔子遂為嗜利之小人哉?將商賈視若夷狄,謂彼等之質相得、氣相取,更是未之前聞。

(五)重尊卑之等

創造出這類「未之前聞」主張的王船山,當然是因他發言的時代給了他刺激。他於順治十三年作《黃書》,即提倡民族主義,攘夷排滿是他非常重要的思想軸線。
但攘夷,孔子也攘夷,為什麼不會如他那樣將夷狄視為異類,擬諸禽獸呢?攘夷,為何對女人、庶民、兵、商也都要敵視困辱之呢?
要正視這些問題,才能真正掌握船山學的特點。
清末船山學復興以來,論者喜其言攘夷排滿也,謂將有助於革命,而遂漠視了船山攘夷說中種族主義的危險性。又僅知其攘夷,而不知其並夷狄與婦女、庶民、兵將、商賈俱攘之。又或據其言「陰陽渾合,乾坤並建」而以為船山有男女平等之見,都是不懂船山學的。
須知船山此類見解,關鍵處不在攘夷,而在尊王。彼屢云天秩天序,秩序義,即是他所理解的禮之大倫大義所在。故以為論治論世,首應辨等差、別尊卑、區上下、嚴內外。秉此以衡,則「君/臣」「臣/民」「良民/賤民」「男/女」「華/夷」莫不依序等差之,使各不相凌相混。
在這種思維之下,最尊者為天子,所以說:「封建廢而權下移。天子之下,至於庶人,無堂陛之差也。於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盜賊起。」權不可下移,其位則應居於最高。若破壞了這個位階關係,天下就亂了。
船山批評篡弒、感嘆封建之廢、主張人民不可以訟官,都基於他所理解的這個「天綱人紀」。如此尊王,也無怪乎他在論史時,要痛批盜賊,反對將率士大夫邀譽或結為朋黨了。
天子最尊,其次便是士大夫,也該尊。尊士大夫也即是尊王的行為。怎麼說呢?王者獨尊,其勢孤懸,對王者反而不利。因此他提出一個逐層分統的觀念來描述君王的統治。
那就像個廳堂,唯有一層層、一階階上去,才能顯得王者之尊。若只有一層,王者就要直接面對老百姓,兩者反而平等對面了,如此會「褻而無威,則民益亢而偷」。
「上」既要再分上下,區分出君與臣,「下」便也還要再分出等差貴賤,故有良民賤民之別。良民以農民為代表,賤民以兵和商賈為代表,而倡優隸卒附之。
此皆治下之民。若盜賊夷狄,則均為不受治者。盜需剿​​滅之,不可招安。
船山反對女主,反對婦女讀書識字,反對徙戎,反對聯夷制夷,反對以夷制夷,反對師夷長技以制夷,反對和親,反對互市,反對教夷狄以禮樂,反對夷狄之主提倡中華文化,反對溝通西域交通外邦,反對社會階層自由流動,反對兵農合一,反對以將為相,反對府兵制,反對重商,反對招安盜賊,反對處士或公卿大夫遊談邀譽等,都跟他重視貴賤等差有關。因此這才是船山史論的核心觀念。

(六)見俗說之謬

對此核心觀念,歷來論者實無認識。或譽其保種擴夷,或就其所論史事及制度之優劣短長處考而辨之。例如他批評均田制、府兵制、鹽鐵專賣制,又反對兵農合一,在制度史或實際史事的評價方面,都可以展開許多討論。但這樣的討論,雖可增益於對歷史的認識,對理解船山的整體思想以及他據以論史的思想判準而言,卻是瑣細、不達根本之舉。
又因時代之關係,論船山者,大多欣賞他的攘夷態度,而不免忽略了夷狄與女性、兵商、庶民在其論述結構中的同構型;也對他主張封閉型社會的主張,漠然無所批評。
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史》將17至19世紀40年代稱為中國早期啟蒙時期,把王船山列入其中,謂該時期思想之特色在於「堅持農民的利益」「反對一切政治法律束縛,反對特權和等級制度」,而王夫之、顏元又都「強調平等制度」。關於船山思想,則說他屬於中產階級反對派,「於資本主義前途的問題,他也發出一些「大賈富民,的資產階級社會憧憬」。
這樣的分析,每一句都是錯的。船山論政從不堅持農民的利益,也不是資產階級的觀點,侯外廬硬搬馬恩學說,本來就不易與船山之說相扣合。
但這整體的解釋框架問題暫且勿論,僅就幾個具體的問題來談:一、船山強調社會平等,反對等級制嗎?二、船山主張大賈富民、憧憬資產階級社會嗎?
船山不講社會平等,強調社會等級的尊卑上下等差,是再明顯不過的。可是,這麼明顯的事,在從前,如侯外廬這些解釋者,卻完全看不到。不僅看不見,其且還將它解釋成完全相反的狀況,豈不令人深慨成見誤人以及讀書之難?
侯書又說船山「有國民之富的主張,以富人為國之靈魂」「認為智力大者應該私有著一切,智力小者應該做貧人。………這顯然表示出一種市民階級的理想,與亞當斯密的理想相似」。
其實船山是說:天下無論貧瘠富饒之地,都有巨族豪富。這些地方大戶,在窳陋的吏政狀況下,擔任著社會救濟者的角色,事實上比政府更能紓解民困。可是,腐敗的政府,卻往往以摧折豪強為政績,結果便是老百姓更苦了。因此,船山說秉政者的重點應在懲罰貪官污吏,而非彈壓巨室。
這樣的文章,怎能用以論證船山是「以富人為國之靈魂」?怎能說他要改變世家大族為商人階級?
近年也有些人替船山解釋,說他所強調的社會類階性,「仍不免受其時代的限制」。其實也恰好相反,古之封建,區隔了士庶,唐宋以後,閉鎖式社會便逐漸開放成為階層流動較為自由的社會,身份血統造成的不公平也漸次消解。船山在晚明,卻忽發思古之幽情,以天下為公為不然,倡言「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捨此而博求之,其道廣。然而古之帝王終不以廣易隘者。人心之所趨,即天敘天秩之所顯也。」如此復古,能說他是被時代所限嗎?
而他的復古,又恰好與古相反。古儒家處於君子小人本為身份之分的時代,努力將它轉為道德之別。船山則主張「君子小人有其大閒」,絕對不能逾越。與儒家德化政治的主張,相去雲泥。
再次,儒家當然也知道社會上有各種人,可是儒家更重視的不是階級性、族類性,而是族類階級背後具有根源性「貞夫一者也」的人性。船山卻要提醒讀:「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狂,君子、小人殊以其類,防之不可不嚴也」。各族群、階級背後,同一根源「貞夫一者也」的那個普遍人性,正是船山所不欲人重視的。
也就是說,船山不重視「性相近」,較強調「習相遠」。此為船山人性論之特色。《讀四書大全說》卷八:孔子固曰:習相遠也。習於外而生於中,故曰:習與性成。此後天之性所以有不善。故言氣禀不如言後天之得也。
人性固然是善的,但船山特別指出還有個「後天之性」的問題,後天之性幫是人與物相交時,習於外而生於中的。此種習便有善與不善。
他說夷狄小人與華夏君子習相遠,以致其性亦漸不同者,正以此故。因此他的講法特別強調「熏染」,強調「位」。君子小人、夷夏,均因所居之位不同,致有善惡之分。

(七)考船山之誤

船山於《續春秋左氏傳博議》卷下「士文伯論日食」條中曾講過一句極有道理的話:「有即事以窮理,無立理以限事。」論史者,宜奉此為圭皋。
然而船山論史,橫梗此族類尊卑之見,所言實即不免於立理以限事,往往既不能得其平,亦不能見其實。
以所謂兵農合一云云為例。船山說三代兵農合一,離兵於農、即民即兵,三代以後農不可兵,以兵農分合為古今異制之一大指標。這樣區分,形式上看非常斬截,實則弄混了許多問題。
春秋之前,貴族本身即為一武裝集團,軍隊即其族人,農民百姓並無成為軍人之資格。農民耕田納稅,戰爭發生時,被徵調去服力役或出牛出車,稱為「賦」。若在軍中隨行服役,也只是工重與苦力,還沒有編人軍隊成為軍士的權利。
封建逐漸瓦解後,平民乃能入軍,且以軍功逐漸取得爵祿,成為新的貴族。而這即是戰國時期的特點。故云三代兵農合一,富兵於農,即民即兵,殊非事實。
秦漢以後情況也很複雜。西漢的制度是所有公民均須服兵役。至漢末大亂,農民無以自存,僅能依附於強宗豪右,成為其「部曲」,事實上便是他們的私人武力。此時,實乃有軍隊而無農民,軍隊則靠屯田自耕以存活。
三國以後兵民又分途,兵民異籍。北齊而改從西漢之制。至西魏再改為府兵制,分民力為九等,六等以上,凡有三丁者擇一人為兵,有事出征,無事歲役一月。因此,府兵並非兵農合一,也不是全農皆兵,只是在農民中選一部分,訓練之以作為兵卒而已,跟西漢全農皆兵制亦不同。
船山弄不清這其中的變化及差異,以為秦漢以後都是兵農分的,只有府兵是兵農合一,遂拿著府兵制大加撻伐曰:「府兵者,猶之乎無兵也,而特勞天下之農民於番上之中」「勞其農而兵之,散其兵而農之,則國愈無兵,民愈困,亂將愈起」,認為「兵必有召募挑選,歸營訓練,而不可散之田畝」,不知府兵也是挑選來且經訓練的。
故他雖講理勢,但實際上是立理以限事,並未能通古今之變。
此為船山論史之大病痛所在。可惜百餘年來,船山學大盛,而於此病痛實罕聞見,故不知船山,亦不知史。
今舉船山之說而驅正之,則不只為了說明船山學之真相,更想藉此探討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呢?
儒家之學,本來非常注意歷史性。五經之中,《尚書》《春秋》兩部,一向被認為是史纂與史著之祖。據說孔子之所以修《春秋》,是因為他覺得「托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講一套價值觀、道德理論,不如從具體行為事例中去做分析,可以讓人更加明白。這就是「即事窮理」的路子。
我們看孔子與學生間的對答,也可以感受到這個傾向。像他論仁、論孝,都不是理論性地講一套有關仁或孝的理論,而是由具體的時地人物事例中去提撥點醒,即事而言理,有時也引古事古語為說。
因此這種歷史性,可說是瀰漫在他整個言說方式中的。漢人特重《春秋》,甚且以《春秋》斷獄,正是要將孔子即事言理之理,再落實回返到具體的現實事例上去。
但漢末魏晉以後,經史漸分,史部獨立。經論其常道、史核其事變,遂致兩者愈趨分疆異路、互不相蒙。唐宋以降,理學家更有以讀史為「玩物喪志」之說,史學乃越來越遠隔於儒學正宗之外。
理學家論理,也改變了從前即事窮理的方式,喜歡就理談理,風格明顯不同於孔孟。理論性越來越強,歷史性越來越晦。所談也以天、道、性、心、理、仁等永恆者、普遍者為多,堯舜事業,漸如浮雲一點過太空,歷史性是極淡極淡的。
當然,儒者論史的傳統,宋明理學家也未完全放棄,因此我們仍能看到胡安國的《史論》,看到朱熹的《通鑑綱目》等。
但這些史論與從前儒者的做法,乃至史家傳承於儒家傳統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從前是「即事窮理」式的,現在則是要「以理斷事」。
朱熹之所以要在《資治通鑑》之外,再作《通鑑綱目》,兩者的分別,豈不正顯示這樣的差異嗎?
司馬光的做法,是在對歷史的敘述中,就史事窮其治亂之故,而以「臣光言」的方式來講這個他領會到的理,舉示人主,和希望能藉以資治。
朱熹則是立理之綱領,使人於史事紛紜之中知所褒貶、有所鑑擇,此即所謂立理以衡事者也。
前者是重歷史性的,後者則重在說明理之昭昭不昧、終古不貳。
後人評議理學家這些史論,常認為他們似乎懸理太高、論事太苛,以「春秋責備賢者」為說,而實際上很少考慮到在具體歷史情境中許多人與事的曲折幽微之處,對實際政經社會制度條件也不太理會,以致時有「以理殺人」之病。
船山論史,對於理學家們這種立理以限事的作風,深有體會,也不以為然。所以他才會特別談到論史「有即事以窮理,無立理以限事」。他的史論,在宋明理學家所著相關論作中,評價最高,實非無故。
但即使如此,船山亦仍不免有喪失歷史性的危機,仍不免立理以限事。通考其說、灼見其謬以後,終不免令人掩卷長嘆。
而船山所膠執之理者,非他,即儒家之所謂禮也。禮以別尊卑、分等差、區上下,這是誰都知道的。船山也覺得這是絕不能退讓的大義之所在,所以才會如此堅持。
但禮所顯示的,其實不是僵化的秩序,而是動態的關係。例如君臣,君若不像個君,臣就不應再居臣位。
故君臣義絕,臣子或退職辭官而去,不願再任其臣,或貴戚之卿反復說其君而不聽則易其位,或乾脆吊民伐罪,誅此獨夫,都是儒家所贊成,甚且正面主張的。
父子關係屬於天倫,固然不能說父不父則殺之易之,但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其禮仍是相對的。夷夏關係,亦復如此。夷狄若知禮義,自當敬之重之,豈有立一先驗的禮義標準,責人以必受,或先驗地判定某類人知禮、某類人不知禮的。
可惜船山於此殊少圓通。其視禮秩上下之分,殆與其論男女陰陽相似,把陰陽禮分都說死了,以致陰陽睽隔、上下否通、夷夏別而君民分。妄謂如此才合乎天理天秩,其實哪裡是這樣的呢?
船山當明末大亂之際,以「六經責我開生面」自許,其志甚偉,而亦確能有以樹立,不愧學者。
然儒家之書豈易讀哉?讀而不善,如船山者,求能為六經再開生面,反而添了多少霾翳!余不敏,偶徵斯例,以為世之論儒學者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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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土文物王船山 王船山是明末清初的重要的思想家,但他非常特別。在當時並沒有太大聲望,也沒有形成一定的影響力medium.co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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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稍難些,但可幫你了解幾樁事:一、禪宗是中國佛教的偉大成就,但也長期令教界頭疼。許多朝代的佛學思想都是以矯正禪宗之偏頗來展開的。此處以明末為例medium.co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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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ge (毛毛牙)
2021-06-07
小孩要不要從小學英語?大哉問之糖果家怎麼看英語學習跳跳糖出生以前,我就有稍微思考過這個主題,因為我也在美國住了一小段時間,我很肯定英文的重要,所以在他出生後,我試著與他盡量用英文交談。 那時候我的確是希望為他創造英文環境,讓他能夠自然的學習英文。  不過,就如同之前三歲感想分享過的,在媽媽講英文、爸爸講華文、阿公阿嬤講台語的三聲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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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睡眠顧問糖果家好好睡
2021-06-01
墨天易經之道家無為(下) 上一篇有提到修行有另一個很重要的點,就是元神要清醒。那什麼是元神呢?元神者,出自於祖先之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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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道可
2020-12-10
墨天易經之道家無為(上)        相信大家都對「修行」這名詞都感興趣,對其方法結果也很好奇,但由於古人所用的文字與現在有不小的落差,加上「修行人多如牛毛,修成者少如牛角」真正懂真理之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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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道可
2020-12-09
《夢書之城》(《Die Stadt der Träumenden Bücher》)讀後讀後感:★★★★★ 有些好書其實看完之後就是留下一種「好看!」、「喜歡!」的心情,而沒有必要也沒有辦法解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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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莫凡
2020-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