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把扇子,就是打開一則故事。
(藏品/胡宗智收藏的木扇(周仲勛捐贈)、艾雯收藏的綾絹扇(艾雯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個藏品】
「扇面」能乘載詩歌與文學,亦可將四季的山水風光盡收其中。從扇的材質選擇,到扇骨上的拉花[1]圖案,象徵著扇子的擁有者們,在創作上不同的文風與美感意識;而製扇工藝的背後所蘊藏的,更多是關於文化傳承與歷史更迭的展現。
在二戰之後,到跨越語文障礙之前,當本土的「國語」教育仍顯貧瘠荒漠之時,一群在戰後渡海來臺的女作家們,包括張秀亞、艾雯與胡宗智(蕭白夫人)等人,她們各個妙筆生花、唯美感性,手持那把猶如筆桿、釘耙,雅緻中帶著婉約的——「文扇」,在拂扇生風之間,提筆耕犁這片文壇。
她們勤奮地所寫下的一字一句,一步步將當時臺灣文學的土壤翻鬆、整平,然後在文字之間加入適度的美化,使得文章閃耀出新的璀璨之光,藉由曾經陪伴她們在窗櫺月光或豔陽日曬下寫作的扇子,再一次回顧她們的創作日常與寫作生涯。
山城舊夢倦鳥歸來,月亮照在水田裡
「嘴角流露著輕盈的笑,年輕的男孩和女孩,像在花叢裡穿梭的蝴蝶,祇有她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意識漸呈朦朧,忽然廳中央傳來《魂斷藍橋》的樂聲,她像從夢中驚起。」
——節錄自〈山城舊夢〉,《月亮照在水田裡》
這把質樸雅緻的檀香女扇,宛若線條簡潔、平整卻極富層次的裙擺,以「燙花」的工法繪製在木製扇面上的是,飄然嬌羞的小鳳蝶,正往著盛開的花叢與嫩綠秀長的細葉之間飛去,那栩栩如生的自然景色,季節的區分已變得毫不重要,那隨風而來的木質調香氣,要說它是帶了點夏暑和春光,秋雨或冬雪,如愛桃以文字寫下的雋永一般,無不叫人心醉癡迷。
飄然嬌羞的小鳳蝶,正往著盛開的花叢與嫩綠秀長的細葉之間飛去。
(藏品/胡宗智收藏的木扇(周仲勛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1925 年出生於湖南湘潭的胡宗智,別名愛桃,從廣雅中學高中畢業後,便加入青年團,與作家蕭白(本名:周仲勛)結婚後於 1948 年來臺,抵臺後她陸續擔任聯勤、國防部的軍職,直到 1971 年辭去公職後才開始投入寫作,創作文類以小說為主。
每一則故事就像是無法停止飛舞的彩蝶,她將人生重新回顧,眼前已望看多年的淡水河畔與臺北夜景,包含人們曾經嚮往的美國大夢,化做角色之間的對話,然而卻依舊能感受到裡頭那股淡淡的鄉愁,她以夢境、飛機、船舶,甚至是公共汽車的移動,神遊在回憶與想望之間。
迷霧和明月如一扇能穿梭時間之牆的門;而雪花與炮竹聲響,像是一種召喚,喚醒她對家鄉的思念。但過去的終究會隨著時間而流逝,她出生在一個不曾聽過咖啡和沙發的小鎮,如今卻在命運的安排下見識到時代的躍進。或許「離別」,才是那個讓她開始寫作的真正理由。
倚風樓曇花開的晚上,花韻的孤獨凌駕一切
「權做一只蝴蝶,常最溫柔馥郁之鄉,是多麼閒逸,暫充一只翠鳥,翩翩白雲綠野之間,又多麼逍遙!」
——節錄自〈遲暮〉,《青春篇》
1941 年,如撼動大地的一聲春雷,當時年僅 18 歲的熊崑珍,以小說〈意外〉獲頒《江西婦女》的徵文首獎,自此便以筆名「艾雯」投稿發表,像娉婷的粉蝶飛入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的文壇。出身江蘇吳縣的她,自幼看著父親在閒暇時調和丹青、撫弄絲竹,時而爬土植花、舞文弄墨,嘴上總說些逗趣的故事,在她幼小的心裏植入好奇的種子,思索著世界是否會有盡頭,天空可會永遠蔚藍。
她天生體弱多病,大約在七、八歲時,偶然翻起父親的藏書,陌生的詞彙、句句艱深的語意,即使古典章回小說還無法全然領悟,卻被文字裡蘊藏的馥郁芬芳給深深吸引,沉溺其中至無法自拔,彷彿掉入蜿蜒險峻的章節巨流裡。她就像隻青綠帶斑的毛毛蟲慢慢地啃讀,從積累的學識涵養中,探尋到通往文學宮殿的橋樑道路;書簡日記如牆上磚石,砌成立面的高牆量體,抒情散文亦或是小說,宛如裝飾瑰麗的樑柱,而《紅樓夢》、《聊齋誌異》等經典則可被視為是柱頂山形牆面上的精緻浮雕。
「時機之流默默地流去,受它灌溉的生命悄悄醞釀著美和芬芳,那一片片相疊、相扣、密切依偎的花瓣,猶如蝴蝶展翅........」
——節錄自〈曇花開的晚上〉,《曇花開的晚上》
中日戰爭爆發時,先隨父母搬遷至江西贛南,父親卻在她獲獎前一年不幸病逝,為分擔家計選擇輟學就業,擔任起圖書館員而得以能博覽群書,過去如薄霧的朦朧文字,如今卻以巧妙之態和諧排列成黑色的串珠,不再是過去她僅能遙望卻不可觸及撥撩之物。1944 年避難上猶,期間擔任《凱報》副刊「大地」主編,直到 1949 年 2 月,戰後隨母親搬遷來臺,暫居屏東,才又重新拾筆創作。
扇面上那隻稍作停歇,陰翳翩翩的舞蝶又是誰呢?
(藏品/艾雯收藏的綾絹扇(艾雯捐贈),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而她遺留下來的那把玉扇,輕盈如蝶翅蟬翼,薄透如雲絮晨霧的綾絹扇,竹製的扇骨先以雪白絲線串結,扇面再以細絹羅紗貼糊,綴以過往蘇州特有的裝飾手法[2],揮舞間迎來的那股微涼舒暢,如艾雯寫下行雲流水般的字句話語,恍惚之間摻入家庭中的生活日影、與子女間的情感流動,憶起她兒時所見的江南風光,但扇面上那隻稍作停歇,陰翳翩翩的舞蝶又是誰呢?
「花朵原是向上開在枝梢頂端,自上面望下去,更見開得豐碩灼麗,二三十瓣疊在一起,平平展開有似一隻隻滿盛著陽光的彩蝶。」
——節錄自〈歲寒一品紅〉,《倚風樓書簡》
過往的兒時回憶,及子女的成長如曇花,只有霎那瞬間才是可貴永恆;身穿旗袍,秀雅端莊的女作家們,來臺後除了寫作還需兼顧家庭,風韻如花,孤挺於文壇作家間;寫作像是維繫彼此情感的羈絆,出遊聚會或以文會友,如一群綻放馨香的百合;入夜後埋首書案之間,細語朗讀的聲音如幽蘭,有時又像是蘆花;手拿小包,脖頸上繫著彩豔的領巾,猶如夏日綻放的紫陽,就連自由的艷陽也比不上;筆耕創作時,對美的堅持與節操,宛若薔薇、木蘭,其獨特的花色香氛,就連大地女神也停止不了那恣意地抒展。
思想似花,文字若蝶,寫作就像她心中唯一的信仰,她讓四季之變化於紙上奔騰,筆墨如衣裳布料,把天地之間的線條裁切到段落之中。1953 年搬遷至高雄岡山,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生死盟》,與之後寫成的系列散文交相錯落,寫出關於生命的哲理、信念和理想,那股真誠良善的自由精神,全都結成了果;1973 年時遷居臺北,即使眼前的風景改變,四周永遠都有自己新手搭建的花徑棚架,窗邊是毫不遜色於藝術名畫的盎然綠意。
「那飛翔,那奔騰,那激揚,便正是你享有的自由。」收錄在《艾雯自選集》前,從那親筆寫下的字跡,不由得令人想起玉扇上那振翅欲飛的蝶影。自來臺以後,她毫無懈怠地將日常中刻苦的人性,及近身周圍的花影香蹤,持續且系列性地寫下,她彷彿早已化身為那隻黑色蝴蝶,飛舞在書頁之間,所有印刻雕琢後的文字,如黑玉發散出磷光,吸引著每一個翻讀其作品之人,若稍不經意就會迷失在她幻妙美文中的花叢仙境裡。
[1] 江蘇杭州的檀香扇,更以拉花、燙花、雕花、畫花 — — 「四花」見長。
[2] 以繪畫、刺繡、緙絲、抽紗、燙花、通草貼花等作扇面裝飾。
★作家小傳
艾雯(1923-2009),本名熊崑珍,出生於中國江蘇吳縣,14歲之前在蘇州生活成長。1937年全家隨父親至江西大庾任職,不久中日大戰爆發,蘇州淪陷。1940年因父親驟逝,艾雯為負擔家計輟學,但也因為任職圖書館、博覽群書,開啟寫作契機。1944年避難江西上猶,期間進《凱報》擔任大地副刊主編。1949年2月隨家人來臺,最初暫居屏東,1953年8月遷居岡山,開始她生命中「鳳凰花的歲月」,就這樣一住20年,直到1973年遷居臺北。
雖然14歲即離開故鄉,但早年在蘇州所見所聞所感,深深影響她看世界的方式與寫作主題。18歲以短篇小說〈意外〉獲《江西婦女》徵文第一名,自此步入文壇。創作文類包括散文、小說、兒童文學,早期散文與小說並重,60年代中期後逐漸專注散文寫作。她的第一本散文集《青春篇》,被譽為「自由中國第一本散文集」。多年來寫作不輟,創作力豐沛,直到晚年仍持續發表作品。
胡宗智(1925-2004),別名胡愛桃,以小說為主。作品內容多為懷鄉憶舊之作,文字風格直接而平實,常因生活中所接觸的情境景物而觸景傷情,藉此抒發內心對中國故鄉魂縈夢牽的鄉愁與對親人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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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測員簡介
林廷璋 Ryan Lin 私人圖書館「櫞椛文庫」館長;獨立刊物《圈外》總編|熱愛各種形式的閱讀,偶爾寫詩,偶爾寫文。相信文字的力量,同時也懷疑所有的真理與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