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在物質之上建構人類文化、定義個人的價值;當物質再也不足以負荷人類貪得無厭的倚賴,末日就已到來,所有與人類有關的一切沒入比物質世界層次更大的概念,而那個非物質的宇宙,或許就是「神」所存在的地方。
<天能>本質上是諾蘭的後設寓言,他(即是主角)預見了那個物質與非物質交界的到來。在電影的設定裡,未來最強大的武器是「時間」,對諾蘭而言,電影作為他的創作工具,一樣是在操控「時間」;他與他的主角藉由各自的時間法則,企圖為必然的末日帶來救贖(的警示),然而他們也只是肉胎凡人,囿於不得全知,也只能勉力描述那種奧秘,但正如我們眼前存在於電影順敘裡的主角,他對未來仍舊茫然未知,僅能就當下做出回應,或許諾蘭也是如此,他並不清楚所要表述的全貌,僅能用電影試圖回應他所擔憂的未來。
也因此,這個後設寓言必然是個宗教故事。宗教與科幻本是雙生同源(科學則是兩方的巫者),就像是聖經的<啟示錄>充滿了難以想像、理解的科幻情節,縱然聖經象徵的宗教性如此亙古,它內在的深層奧秘仍舊新穎、仍舊不是人類智慧所能破譯。
<聖經>裡的終極反派當然是撒旦,但促成牠贏得世界的卻正是人類。<天能>肯定這樣的論點,未來的人類藉由毀滅現在的人類阻止末日到來-不只是人性本惡,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思維再次透過時間來驗證,不過這次不僅關乎一生一世,而是持續累積至下一代的父債子還,然而其中卻沒有哪一個人絕對無辜。不必祭出祖父悖論就足以嗅出未來後代採取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做法有多矛盾,如同主角所言「每一個世代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也同時反證了「每個世代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在<天能>裡,時間成了新的巴別塔,重點不在搞懂如何逆轉時間或是正、逆時間如何並存在同一時空,而是逆轉時間的意義和背後的動機。未來人類的所為即是為了上段那句矛盾的對白—阻止末日、延續性命,而違逆神在自然界所設定的律,是反抗命運的意識使他們渴望凌駕於神之上—或是比人類更大的任何層次,人定勝天、人比天更大,過度膨脹的自我象徵從垂直高築的巴別塔變形為水平延伸甚至回文的時間脈絡。在<聖經>裡,並沒有說到人類可能成功或失敗(因而代表是有成功的可能?),是上帝在那之前打亂語言阻撓了人類合作,<天能>的主角則取代了神的角色,他的出手使得未來人類失敗,他所帶來的現世救贖卻同時與未來的毀滅同義。
諾蘭以主角死而復生證明他足以擔當重任,塑造了新時代的基督,然而自他介入以後(或者說是諾蘭所見的當下)就已不存在<聖經>彰顯的那種明明白白的恩典,所有事物和概念都充滿了曖昧(包含觀眾模糊不清的觀後感),但這種回歸渾沌的狀態—去打破理解一切的邏輯、挫敗我是即我是(I am Who I am)的自信、凌駕賴以維生的定律,可能反倒是最能接近奧秘的開端。
但不知怎麼的,諾蘭卻突兀地將一個庸俗而明確的動機設定為影響劇情的關鍵—反派渴求而不可得的愛的慾望,和女主角對其的恨惡,這硬生生地斬斷新宇宙的創始契機,等同鋪陳了一整個華麗的形式都淪為愛與寂寞的教化素材。在那一瞬間,任何不懂也沒必要再去懂了,因為我們只會得到一個粗俗淺顯的結論:由愛生恨的男人鬥不過由愛生恨的女人。
在好萊塢中,諾蘭是個極為罕見的存在,談論深刻的命題也能兼具商業的成功,但<天能>卻看見兩者之間失衡,甚至暴露他自身的極限。當然,他本就不是完人、作品也並非完美,是人們早已認定他的神級地位,以致於「被神辜負」時而徒然莫名。然而,承認未知卻是創作者該擁有的美好心智,那使我們永遠好奇、虛心,面對未來的未來儘管害怕,卻仍願意投入混沌的豐沛可能中。而新天新地,將從那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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