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女人的旅行 (上)

你四歲半，我們又回到了沖繩。離上一次的旅程也不過不到一年的事，但是這次除了爸爸、我和你外，我們又多了四位旅伴，是你八十歲的奶奶、姑姑怡玲、大伯母芬蘭和堂姊柔柔。

有位領隊好友曾經給過我忠告，自助旅行千萬不要帶超過一位自己無法控制的旅伴，更不要帶彼此脾氣不合的旅伴，這一次，全給它撞上了。

每天北投奶奶家洗澡的時間都有規矩。老舊的透天厝有三層樓、兩個衛浴但只有一樓有瓦斯。如果一樓在洗澡，二樓就不能洗，因為會沒熱水。自從你爺爺過世後家裡只剩奶奶、獨身的姑姑和外勞三人住，一人住一層樓，倒也相安無事，反正洗澡當然以長幼主僕為排序。但是沒想到有一天，大伯母和柔柔突然搬回北投家住，她們住進了二樓，並打破了這個洗澡的規矩。

大伯因為爬樓梯時意外摔倒腦受重傷，北投距離醫院較近。

從此，北投奶奶家洗澡的時間就像是一台戲。

「沈芬蘭，你給我把熱水先關上，媽媽要先洗澡!」姑姑在一樓客廳喊著。二樓浴室放水聲突然嘎的一聲停止，安靜了一會。等了約十分鐘，二樓似乎察覺了一樓浴室已經洗完了，於是又開始轉動起水龍頭來。

「ㄟ，沈芬蘭，我正在洗耶!」姑姑在一樓浴室又大喊著，衣服其實還沒有開始脫只是想保有她家裡第二的順位，但是大伯母似乎已經搶先一步先把水龍頭轉開稀哩嘩啦的洗起來了，不知是水聲太大了? 所以沒有聽到喊叫還是漠視。

「好，妳不讓我洗，我也不讓妳洗。」姑姑一時氣起，也跟著扭開水龍頭放水，二樓的水聲倏地停止了。姑姑把水又關起來，二樓聽一樓沒聲音了又把水打開，姑姑又把水跟著打開，二樓又停止，就這樣打開、關上、打開這種把戲來回搞了七、八次，然後突然地大伯母披著浴巾衝下樓來。

「劉怡玲妳是神經病嗎? 不讓別人洗澡!」大伯母指著姑姑破罵，姑姑當然不甘示弱的飆回去…

這樣姑嫂對決畫面是北投家的家常便飯，不只有洗澡對上而已，二十年前你大伯母剛嫁進劉家時和姑姑就常常上演各式為了小事的爭吵，最近兩年隨著她們搬了回來，又開始了。

五月，你大伯離開了。他抱著你的時候，你還小，你應該已經不記得他了吧! 拖了兩年靈魂被禁錮在殘破軀殼裡的日子，聽得見、看不到、不能言語、插管、全身除了手指頭外其他無法動彈，他終於得到了解脫。我最後一次鼓起勇氣去看你大伯，他已經萎縮到四肢蜷成一團，但仍奮力的用那張因腦壓過高水腫而異常發脹、眼神空洞的臉望向我出聲的地方。

「我和大衛會看著這個家，你不要擔心。」這是我唯一能擠出的話，其實我也不知道要如何看著這彷彿是戰國時代的婆家，我這個做二媳婦的，不住在那，好像是個局外人。你姑姑除了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照顧你奶奶，平常不出門也不跟別人來往，奶奶家就是姑姑的王國，她沒必要去跟人相處，也不希望打開王國讓其他人進來打擾她的生活，但是畢竟我跟你大伯母是妯娌，有時候我也覺得大伯母蠻可憐的。

喪禮結束當天的晚餐，七個人坐在餐廳的圓桌前，除了你，其他人各個神情呆滯，白髮人送黑髮人，手足、夫妻、父女之情，不管是什麼痛，這個痛從你大伯倒下的那天開始已經延續了兩年，像是上了麻藥一樣，大家的心好像早被掏空了， 哭不出來。還不懂發生什麼事的你一直纏著柔柔要她陪你玩，她不想理你。

「不如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我脫口而出，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麼，但是我覺得或許大家應該都暫時離開一下這個傷心的地方，爸爸馬上附和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於是，我們就帶著這四位新旅伴又來到了沖繩。我打算打安全牌，近和定點，不要太累，因為太累大家脾氣容易不好。

第一天，沒有想到，碰到沖繩近年來最嚴重一次的潭美颱風，全島水、電、交通中斷，租車電腦系統無法連線，作業大亂。打電話給海博館附近的民宿老闆問他，高速公路關了我們要如何過去。他說只能開沿海線慢慢過來。

「大衛，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 」重聽的奶奶突然開口問，有點擔心的口吻。

颱風肆虐過後，沿海公路路況很差，兩旁都是倒榻的樹木和電線杆，滿目瘡痍，天空烏雲密布，沖繩的海看起來像是烏黑的墨水，已經失去了它的藍。從中午到機場，我們等了三個小時拿車，又開了兩個多小時，中間找不到任何商店開門，更別說買吃的了。還有約四十分鐘路程，沒有太陽餘暉的傍晚，天色暗的快，馬路上三不五時看到被吹翻的車輛，越往北走愈有電影裡喪屍公路的荒涼感。中間連要上廁所都找不到便利商店，只好帶著你在路邊解決。

「我們去民宿!」爸爸大聲的喊著，注意著奶奶沒有戴助聽器。

「什麼? 我們趕快去旅館，不要再觀光了。」奶奶幾乎是用吼的回來，重聽的人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音量。

「我們再半小時就到住的地方了。」爸爸嘗試大聲解釋著。

「什麼? 這裡哪可能有住的地方，這麼黑。」

「我們住的民宿在北邊，再開一下就到了。」

「你們為什麼在台灣好好的要出國來這種鬼地方，馬路上連燈都沒有你趕快調頭，往回開。」奶奶的音量越講越大聲有點激動無法控制住。

本來都像個局外人的我，突然開始神經緊繃起來，明明是另外兩個比較難搞，現在奶奶首先發作了，今天也不過旅程第一天，行程還沒開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