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是日本人最好的靠山。他們無時無刻不倚偎在木頭旁。
木造之床,或說榻,或舞台,這種最原型的木台式之建物,最得我心。許多神社皆有這種台座,有的簡些,有的隆重些。皆好看,也皆好用。
匠人在家斜坐削竹切木的床榻,或是花匠在家裁枝剪花的床榻等,皆是這種木建物,太豐富了,也太素常了,卻真是好。
全世界再沒有像日本人那樣的愛用木頭、習慣用木頭、廣用木頭、動不動就想到用木頭的民族了。這些木頭無所不在的籠罩下的房舍、樓閣、橋樑、村莊、鄉鎮,人被包容在其中,倚著窗台、靠著欄杆,在厚實的木製吧台上吃著壽司⋯⋯沒有木頭,怎麼想像日本生活會是何種樣子?
木頭,真是無所不在。筷子,在餐館裏幾全是「一次性」的。皆是你用手一扯,便成了兩隻木片,這就是筷子。你在撕開它時,像是把剛剛才裁切下來、帶著木片香的森林的一小部分。取來使用似的。木製的盒子,不管是裝什麼,各處皆見,都像是新製的,才剛剛裁割好製造出來的,不上漆,你會是第一個用的那個人那種感覺。
因為太需要木頭,於是全國弄成是一個森林之國。
除了較平的地用來種植稻米,多數的山坡皆是廣植森林。尤其是建材的杉、檜等為主。乃為了長得密、長得高,這一來使單位面積獲得的收益最高、森林密度最高,二來也最大效能的達成水土保持。
正因為森林覆蓋之密、之廣大,遂使日本的水最是豐沛。君不見,一年四季我們遊客在各地看到的川,總是水流湍急,激起的浪花,就像一百多年前
歌川廣重等畫家所作的浮世繪所勾勒的一樣。
木頭,它有一種天生麗質,而日本人是它的知音。他們懂得不去替它上漆。而鄰近的中國、韓國則頗多上漆,竟不如日本人對木頭之相惜與相知也。
又木頭之先天佳良,或也以簡而直之裁切就最好看,不需雕琢也。這一點,也是日本人最善知。且看中國的門窗之太過雕飾,尤其是明清的北京與江南,何曾好看了?
我們愛去日本旅遊,有很大一部份是,迷戀於他們的人與周遭那種
「自然觀」之經營。不止是枯山水之營造,不止是花、樹、青苔等皆要細細養護,不止是
千利休對茶室小而清寂的要求,更是無數個散佈在全國各地的居酒屋、壽司舖、拉麵店、關東煮(oden)舖,甚至像深夜食堂的那種廚師在吧台內、客人在吧台外的、小而莊嚴卻又親切的你施我受空間。
這是日本木造空間出神入化的又一例子。此等像深夜食堂式吧台空間之設計,是日本人最了不起的道場,是日本庶民式的「杏壇」。生徒坐壇下使筷舉盞,師傅高高在壇上又割又烹,以潛心以專志,用切工用佳餚,教化生徒。而人們為了這成千上萬個杏壇,先在外要推開木格子門,低頭鑽布簾而入,何其有禮數也。再一進到這空間,在別人已落座後所剩的侷促位子謙卑的嵌擠進去,頓時感到氣場太教人春陽融和了,太溫馨舒泰了,這才是小酌吃飯的地方啊!
人圍成一圈吧台,坐著吃飯;這種吧台設計,是西洋人的發明,但日本人將之發展成極致。乃西洋沒有日本這種小而精巧溫潤的打理。
尤其是木造吧台,它又柔軟卻又沉凝,流露出「杏壇」之潛意識功能。這是日本式的「造境」,乃日本極重儀式也。
這種食堂吧台,不管是賣昂貴壽司、是賣關東煮、是賣烤雞串、是賣居酒屋菜、還是賣拉麵,全都設計剛剛好的大小,教要坐下受教、受益、受點撥、受薰陶、受到一飽的生徒們之數量,剛好是吧台內的師傅能夠照拂教化的數量。
通常,也就是相當小的「修行型」、「自我制約型」的尺寸。這便是日本最令人折服的「人與自然」相守分際後的宇宙觀。而吾人觀光客只是吃一頓飯即能享受到他的妙處,怎能不欣喜呢?
中國江南有一句老諺語,謂「螺螄殼裏做道場」,日本人是最懂這意境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