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雙手停在半空中,猶豫著手指要著陸的按鍵。
面前是個交雜著中英文及數字的眾多按鍵的無線鍵盤,黑的鍵色加上白色字正等著他的指示,那瞬間他幻想自己是坐在錄音室裡的Glenn Gould,只不過他口中喃喃自語的是內心面對各種可能的焦慮,俯視面前的白字黑鍵,他企圖穩住呼吸節奏,因為眼前迎面而來的,是他將耗費最後力氣進行精神與體力的最終肉搏戰。但企圖僅止於企圖,現實的他猶豫在半空中的雙手就僅止於字面上的猶豫,電腦螢幕中的文章正停在那個尷尬時刻,身為第一人稱的主角正拿起水果刀面對那位背叛的女子,誰知道下一步將發生甚麼事?是那雙停在半空中的手、及其僵硬彎曲的手指?身為第一人稱的「我」?還是女子驚恐的眼神將成為故事發展的主軸?或該指望一片空白的他的腦袋?
指揮家及整個停頓的樂團疑惑地看著他,他的背脊一陣涼意感覺後面有上千名皺眉不耐的觀眾,漸漸地似乎聽到鼓譟的聲音,「不能停啊!」甚至有人大喊著,他的汗水順著臉龐滑落滴在桌面上,僵持約半分鐘後他決定放下雙手,讓螢幕中的文字處於被Pause鍵停格的狀態:「我正高舉右手,鋒冷的刀面映出她恐懼的雙眼及看不見的哀求聲,於是」這麼被鋒利的刀切斷的文字接著一個不斷閃動的游標,以閃爍節奏計算著時刻,他不急,他知道自己是穿斗篷拿鐮刀的黑衣男子或者更褻瀆地是泛著聖光的天神,所有故事中的角色、情節以及時間,一切聽命於他。此刻他不想握著刀,更寧願悠哉地手握Rock Glass,他心底明白,此刻的停頓是因為太多的情緒還沒轉換,將感受訴諸文字必須排除掉個人的雜質或是不便公諸於世的不堪,當然,私小說又是另一種取向,又或者所有的小說都是廣義的私小說,每個作者寫出的任何一行字、一段情感,難道不都是透過他這個轉換器界定出的論點?每一個被創造出的角色不都有作者隱身其後?他不打算探究這些與他無關的問題,他只關心他目前寫到一半的這篇小說。
他甚至開始翻找黑膠唱片,拿出了Glenn Gould在1981年錄製的Goldberg變奏曲,輕輕放下唱臂,音樂就如唱片封面中斜臥在沙發中的模樣,遲緩的節奏蘊藏著更多的冥思與豁達。身為Glenn Gould迷,當然他也收藏長度少了13 分鐘的1955的版本,何時聽哪個版本完全就是看當時心情,或是他想要自己轉變成甚麼樣的心情,此時的他閉上雙眼感受流動的酒精以及一個個在空氣中蒸發的音符,音樂也傳進了螢幕裡的世界:「我正高舉右手,鋒冷的刀面映出她恐懼的雙眼及看不見的哀求聲,於是」,在這個暫停的片刻,「我」跟那位背叛的女子,趁著他獨自喝著威士忌的時刻,不得不冷靜下來,像是突然建起的水壩擋住湍急的河流,時間寧靜如深邃的綠寶石,閃動著來自回憶的耀眼陽光,在這被暫停的時間中發酵。背叛的女子看著眼前這位他曾深愛過的男子,突然有種事不關己的距離感,「我」的兇殘眼神不是她熟悉的樣子,只是盡責地演出一位不擅長的角色,女子期待他的手在鍵盤上落下,讓「我」手上的鋒刀狠狠地刺進柔軟的胸口,唯有死亡才能為這被暫停的劇情劃下完美的句點,淒美的藝術感。女子無懼的眼神反而讓「我」軟化了恨意,眼神流露些許的柔情,像是憶起這些年來他們共處的快樂時光,遭到背叛的這件事只是一時衝動的情感,相對於兩人曾經歷過的難關更顯微小,我們不都是被情感操控的傀儡嗎?「我」認真地想著:「我是不是該把刀放下?」就算我們度不過這個難關,各自有個美好的未來不是皆大歡喜嗎?
文字暫停的時刻,時間以及Goldberg變奏曲仍躡步地走著,慢慢地,故事中的人物從彼此停滯的瞳孔中讀出悔意,瞭解對方原諒自己在情感上的魯莽,但該來個擁抱嗎?不!兩人都清楚這樣的劇情是媚俗的,馬上淪為肥皂劇裡灑狗血的橋段,更重要的是,他們只能等著作者安排命運,但那雙手仍握著酒杯,不急著決定他們的下一步。
傷停時間,是足球比賽中正規時間結束後增加的比賽時間。通常足球比賽結束後都有傷停時間,而時間都不一定,計算方式是由主裁判計算的,通常是有球員受傷,換人等補時30秒(也可以視情況而定)。在正規時間終了前,主裁判會向場邊的第四裁判(兩名旁證以外,還有一名負責換人和舉傷停時間的第四裁判)示意補時多少,再由第四裁判舉牌向全場球迷和兩隊球員教練說明補時幾分鐘。
我從網路抄下這段關於傷停時間的描述,主要是想掩飾我的脆弱。
因為故事再往上一層,懸在半空中是我微微顫抖的手,我明白靈感這個透徹晶體早已離我而去,我的視線無法經由它折射看到事物不同面向,我的思維停在視線的同一層面: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仇恨就是懸在半空中的刀、悔恨是卡在喉頭說不出的話語的怪異表情,我對所有事物的理解都只停留在表面,再也無法進去了,那扇曾經容我進出自如的大門從此關上並上了鎖,我深吸一口氣,繼續用那微微顫抖的手敲打著緊閉的門,咚咚咚……我覺得有隻槌頭以相同的節奏敲打我的頭,時間無情地繼續前進,而我停在原地再也跨不出任何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