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浪漫，用心坐監，馳騁書林：讀《陳健民獄中書簡》

陳健民在其中一篇獄中書簡如此問、如是說。

身處這個世代，可否既生活如常又可持守良知？筆者並非身處風眼正中，不覺自己重要得要被捕被自殺，故此讀陳健民這本著作(《書簡》)(1)，暫時只有隔岸觀火之感。然而時勢愈趨凶險，規行矩步又如何？平民會否終成階下之囚？或成為大國搏奕下的人質？甚至被迫赴死？生命與自由，漸次身不由己。

如何替《書簡》做一個簡單撮要？書中共43篇書簡，有時局分析，有獄中生活點滴；有舒情，亦有辯護，不易一言以貫之。也許在陳健民自己寫的序言中，可以找到一條貫穿全書的線索：

標題中「用心坐監」並無揶揄之意，反而是陳健民在獄中不容自己精神萎靡的寫照，好比香港民間一句口頭禪：唔好慣(不要習慣)！書簡雖間或夾雜灰心愁緒，但都明顯透露出一股掙扎氣息，不肯就範。書中引述一首南宋七絕，正好表達作者心聲：

萬山不許一溪奔3

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

堂堂溪水出前村

《桂源鋪》(楊萬里 (1127-1206))

提到這一首「反詩」，原來多人「牽涉」其中。先是作者以此詩自勉(36頁)，爾後千里之外的余英時教授竟贈予同一首宋詩，經陳祖為教授寄贈到陳健民手上(72頁)。也許出於巧合，或許心有靈犀，彼此都刻意「日夜喧嚷」，成為「獨立的公共知識份子群體」一員(75頁)，如其中一篇書簡標題：決不虛作無聲(182-184頁)。

如何不虛作無聲？接近一年(326日)的監禁，噤不了陳健民的口，亦懲「教」不了他。教授於獄中繼續閱覽「荼毒心靈」的書籍，繼續留意時事，思考香港出路，用文字記下點點靈光。例如陳健民並不盲目反對上街抗爭，他認為”….盲目的守法是對暴政的沉默….法律不單是政府控制人民的工具，亦是人民控制公權力的手段….”(白老鼠的守法精神，118-121頁)。教授甚至提及「拿起磚頭」，但不要誤會，此「磚頭」不同彼「磚頭」，陳健民所指是透過參與各種公民組織，”….盡用各種空間進行自我保護….”(人人應該拿起磚頭，168-172頁)。當時(2019年8月)教授仍然相信，和理非只要下更大決心推動非暴力抗爭，發揮更大力量，可以令年輕人少流一點血(如何讓年輕人少流點血？，92-95頁)。

這些論述，無論大家覺得「離地/貼地」、能否回應當前處境，都展現了那種牢房也關押不了的自由，套用《書簡》的文字，是”….我的自由時刻，是靈魂飛回家中書房….讓我讀著讀著不覺冬去春來….”(沮喪與憤怒，213-215頁)。

香港人已形同被軟禁於囚牢中，大家或許可以從中得著啟迪。

然而，被關在牢房，喊話心靈很自由，是否有點阿Q有點天真？筆者雖然敬重傘運諸君子的付出，但曾經覺得：諸君子是否過分樂觀，對抗爭存在太多脫離現實的浪漫情懷？最典型莫過於戴耀廷的「愛與和平穿透坦克」論述(2)，坦白而言，我既失笑亦搖頭。陳健民作為同夥，難免會「物以類聚」，但同時《書簡》亦有面對現實的內容，沒有強顏歡笑，沒有一面倒地宣稱正義必勝，字裡行間直述牢獄的辛酸，例如獄中的食物、噪音、探監、寒暑等。

畢竟，抗爭已經不是昔日的浪漫社運，容許大家在社交媒體上打個卡給個讚，已經變得愈來愈殘酷。

其實，陳教授在獄中經歷的待遇，可謂十分「確幸」。我說的待遇，並非指他在獄中擁有甚麼特權，例如他的伙食與眾囚友無異，包括那種”….將青豆煮成嘔吐物狀….”(89頁)的東西。不過，由於他是學者，有些少數族裔的囚友特別敬重他(149頁)，加上他在服刑期間，在牢房內教囚友英文(41頁)，故此他面對的敵意相對較少。但教授提及其他牢房中一些被標籤「暴動仔」的抗爭者，處境就困難得多(195-196頁)。

香港人何時得脫牢籠？肯定不會是「很快的」將來。教授發現監獄裡幾乎找不到時鐘，於是詢問一些「資深」囚友如何看待時間，回答是：「在監房時間過得很快，日子過得很慢」，聽來很玄，但香港人就是需要領悟當中奧義，如何不被日復一日的時間暗湧吞噬，等待獲釋那一天(沒有時鐘的世界，82-85頁)。

閱畢全書，忽發奇想：假如我鋃鐺入獄，我會否如陳教授一樣，有一張屬於自己的書單(獄中書單，250-253)，然後拜託親友在探監期間為我來回送書？但我很快就打消這個念頭，並非甚麼「不要想著坐牢」的正向思維，而是不欲把入獄這回事想得太浪漫斯文，好像是一件湊熱鬧的高興事。若自己不幸入獄，誰能保證那一刻局勢會否比現時更惡劣？還妄想獄中仍舊有讀書閱報的自由？

正在等候香港人的，將會是監獄，還是集中營？

註：

(1) 《陳健民獄中書簡》(進一步出版社，2020)

(2) 《戴耀廷籲佔中：愛與和平可穿透坦克》 (信報，2/7/2013) https://www1.hkej.com/dailynews/politics/article/679251/multim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