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都不來電話的。
「媽?」
阿嫻腦海裡浮起了對上一次見他時兒子的模樣。家沒有什麼大變動,床舖沙發檯檯櫈櫈瓶瓶罐罐也還是老樣子,從她出來工作後好多年家裡的人也不怎麼搬動過,只是好像牆上的海報不同了,換了個樣又加了幾張上去,孩子是見一次大一次,漸漸房子也顯小了,陰陰沉沉的,遠遠的站著她的一對兒女,她回來他們也不太上前,再走進去一點還有她丈夫,坐著,一隻滕椅在吱吱啞啞的遙呀遙,臉就在黑影裡高高低低的盪著,一下一下,她彷彿看見連他也開始長出白髮來了,那一絲絲的銀在閃閃發亮,而暗裡有一蓬蓬灰煙,湧出來,她記得她的鼻孔裡一陣麻麻辣辣的刺激,薄荷味的,不是他從前吃的那一種,可是又換了一個牌子了。
「怎麼了?」 開口了,喉嚨裡有痰:「不叫人?」
然後她的一對兒女才喊了聲:「媽。」
聲音從遠遠裡飄過來。
門鈴大響時阿嫻正擦著浴缸,幾乎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站起來吃力,一下子還有幾顆金星在眼前亂冒,看看鐘,下午四時許,就知道回來的是誰了,怱怱跑下樓,樓下侯著她的正是這家的小兒子。
「阿嫻姨!」 這小鬼向來見人沒有不叫的,童稚的聲音叫得份外落力,這是禮貌,他媽媽教的。
「妳今天不用幫我揹書包上樓了。」 小鬼頭笑,那笑可以搗到阿嫻的心坎裡,她當初來的時候他才不過兩、三歲,現在都有八歲了,過了五年還是六年?
「啊,今天這麼乖?」
小鬼點了點頭,又大大地伸出兩手來: 「妳揹我上去就是了。」
阿嫻失笑,那不是更重得多? 還是蹲下來,讓小人兒爬到自己的背上,奮力地站起來了大腿上一陣酸,抬頭看了看那條窄窄的樓梯,住五樓呢,每兩道樓梯才一層……
「嫻姨?」
「嗯?」
「今兒晚上吃什麼?」
「吃什麼?那得看你媽媽買什麼菜回來啊。」
「我想吃雞!」
「雞哦,雪櫃裡好像還有,昨天吃剩了的……」
「才不要那個呢!」 小小的身子在她溫暖的又漸漸濕起來的背上挪了挪,阿嫻抱著他兩條小腿的手臂不禁又抓緊了一些。
「我想吃雞脾肉,炸的。」
「你媽媽一定不准,那麼熱氣。」
「才不會呢,阿嫻妳不告訴她嘛,她不會知道的。」
「等一會你又吃不下飯了,還說她會不知道呢,你們這些鬼靈精,有些什麼是做阿媽的會不知道的?」
「嫻姨?」
「嗯?」
「妳下個禮拜有空沒?」
「有空又怎樣?沒空又怎麼辦?」
「媽咪要我跟她一起上大陸呢,妳去不去?」
「我哦?不去囉?去來幹什麼?」
「為什麼不去?」
「我在家煲好湯等你不好?」
「不好,阿嫻妳跟我們一起去!我想妳一起去!」
「不去。」
「順便回鄉探親嘛妳!」
「嘿,你媽媽是上雅居樂去嘆世界呢!跟我鄉下何干了啦!」
「嫻姨?」
「妳給我錢?我想買雞脾吃呢……」
「嫻姨?」
「妳累了嗎?」
阿嫻是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也不答,卻低下頭來笑了笑,她笑的時候走廊的燈就熄了,一片的黑,天氣熱,阿嫻停了下來,一顆感覺上豆大的汗珠沉沉地滑過她的臉,癢癢的,想搔又搔不了。一片的黑,也沒有窗,看不到燈掣安在哪裡,背上的人兒好像越來越重了。
「阿俊?」
「你看得見看不見?燈掣在哪?」
那顆凝在她下巴尖的汗珠趁在她開口說話當兒來了個沉沉的下墜,無聲無色的,溶到黑裡去了,也許燈又亮了時,就會看得見,階磚地上那麼一丁兒水跡,她的汗。
「看到啊!」 小人兒忽然說: 「在這裡。我開燈妳給我錢買炸雞脾吃?」
「別玩囉!放你下來自己走上去!」 說著,上身微微一躍,把背上漸漸滑下來的小鬼托回去揹好。
啪噠一聲,燈開了,阿嫻就下意識地看了看地板,無痕,綠色的階磚發著黑,白色的階磚泛著灰,人家門外的地主公也蒙上了一層厚厚實實的塵,有香爐裡濺出來的煙灰,點點洒在地上。
「阿嫻妳真的不跟我們一起上大陸?」
她塞了兩張十元給他,他便飛快地衝下樓去快餐店買炸雞脾了,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在樓梯裡一轉一轉越轉越少的,她還不忘在上面大聲喊起來: 「別忘了你答應了我一會兒要正經地吃飯啊!你要是又對著碗飯誓願讓你媽知道我讓你吃零食我不饒你!」
「妳會饒我的!妳會的!」底下傳來了小鬼頭悅耳的笑聲。
「死人頭!穿幫了沒有下次!」
回家,又把積蓄草草算了一下,騰出來二百多元,二百多元夠不夠?夠了吧,還是再多給一百元好?兒子說他想出去玩玩呢,要錢。兒子好不容易才過了期考,給他一點兒零用讓他去輕鬆一下到底是應該的吧。
這家女主人今天又回來晚了。 好像是這一向碰上旺季,整間公司忙得天昏地暗。 她喊阿嫻下來幫忙把剛買回來的餸菜拿上樓時,已過了八時了。
「阿明不在?」
「等不了,說今天晚上要回學校練波呢,吃了個公仔麵就出去了。」
女主人把高跟鞋踢開了,她彎下身子脫掉絲襪時阿嫻看見她的襯衫背上濕了一大片。
「天氣頂熱呢。」她說。 「要命,天氣報告說有40度。」
「妳衣服都濕了啦,不快換下來要著涼了。」
開飯了,如阿嫻所料,小鬼頭沒幾粒米扒進肚子裡就喊起飽來了。即使做了他愛吃的鹹魚蒸肉餅。
「怎麼了?」 女主人問,阿嫻在她別過臉時就瞪了他一眼。小兒子把頭低了下來,幾乎低過了他面前那一碗飯了,飯裡還混著肉碎,頂著半個黃澄澄的鹹蛋黃,阿嫻專門從節瓜湯裡舀出來給他的,就知道他愛吃。
「下午吃過什麼了嗎?」他媽媽問:「做人要老實哦!」
沉默了好一陣,才肯小聲地坦白出來:「炸雞脾……我那時肚子餓嘛。」
「饞嘴才是。」他母親嘆了口氣:「又是央阿嫻姨給你零錢去買的吧,就懂得欺人家疼你。」
小兒子不語。
「吃這麼熱氣的零食而弄得吃不下正餐,再晚一點兒又喊肚子餓了要吃消夜,早晚吃壞你的腸胃。」
見小鬼頭不話,就只是低著頭,阿嫻就忽然不忍起來了,就幫著他說了幾句: 「算了吧,孩子那時真餓了,我就讓他去買些吃的,不然,讓他餓到這麼晚才開飯也不好。」
於是他媽媽就放他走了,反正看他的樣子,他吃不下你硬要他吃也不是辦法。 就只剩下兩個中年女人在黃黃的燈光下慢慢地就著電視吃飯時,女主人才說: 「妳就別這麼寵他嘛。」
「嗯……嗯……」阿嫻含糊地應著,邊夾著半尾魚骨邊嚼得津津有味,要是這小子又再央她的話,她也還是會給的,女主人也知道她會。
「這雞是昨天吃剩的?」一雙筷子在碟子裡挑了挑。
「嗯……」
「不怕變了?」
「還不怕。」
「就怕它壞了呢,這麼熱的天氣,放在我車廂裡一整個下午。」 又道: 「這麼熱的天氣,連豆腐都不好買了,不是一大早上街市去買不行,哪有這個時間呢,下班時又太晚了,就是有也不敢買,放了一整天的……」
「等阿俊仔放暑假了,讓他早上去買回來好了。」
女主人點了點頭,看碟子裡的雞也吃得七七八八了,就隨便夾了一塊,幾乎全部是骨,都沒剩下多少肉。 阿嫻一個月的工資不高,比市價低的,女主人這麼多年才能得起。可請阿嫻,就有一個缺點,就是阿嫻是不出門的,阿嫻不敢,上下樓搬搬抬抬的可以,沒有証,所是阿嫻怕。可是阿嫻喜歡這裡,在這裡打工,女主人好,都熟稔了,幾乎是一種生活上已然習慣了的分工合作,起初這家人也信不過她的,沒有信得過自家女傭的人,出門就喊一些親朋好友來看看家,可是漸漸一種信任就建立起來了,出門就出門,借錢就借錢,阿嫻可以讓女主人放心。
阿嫻在這個家裡的存在是重要的,女主人主外,她主內,還有一個讓人不能不疼的鬼靈精,她的另一個兒子一樣了,做母親的雞毛帚來了總有阿嫻來勸,阿嫻也捨不得走,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離開回鄉去的,至少暫時還沒有想到,日子好像可以長此地過下去,一日又一日,好像都沒什麼兩樣,可在沒什麼兩樣之間有一些東西就此流過去了,走了,變了,而時光的指示是每一次看著這家女主人為仔的兩個兒子量高度,起初是一大一小輪著量,漸漸只有小的那個肯讓母親做此等婆婆媽媽的事了,大的那個真長大了,長得太大了,大得不再把母親放在眼內,偷偷的還可以跟他爸那邊通信要錢……那個小的日後會不會也一個樣,兒子長大了都那麼個樣嗎?阿媽給我錢阿媽給我錢那是她親兒子的聲音都變得跟他爸的一樣了,他們都幾乎不來電話的沒事才不打電話過來而阿嫻每日每夜每天每月的工作著阿媽給我錢給我錢而眼裡卻又有女主人遞過來空了的飯碗……
「要飯?」
「不,湯好了。」
「今天我兒子打電話過來呢。」 按奈不住,還是想找個人說說。
「啊?」
「想我給他一些錢呢,那孩子。考完了試,想出去玩玩。」
女主人呷了口湯,笑了笑:「化骨龍,那一個孩子不把爸媽當做提款機?」
「也是……」 阿嫻想到她錢包裡的三百多元,總夠了吧,要不要再多給一點,也沒有那麼多剩下來了,上回她一次給了很多……
「上次是他爸呢,也打過電話過來。」
「央妳回去?」
「不……」 專心地,把碗中的一條條魚骨揀出去。
「要了一點錢……」
「才不過月中。」
「好像是欠了什麼人的什麼債似的。」
「是什麼人的什麼債了?」女主人的聲音聽起來忽然有點兒亮,尖尖的,可阿嫻沒有在看她。
「不清楚,就是欠了不知是誰的什麼。」
「幾多?」
「一千幾百……」
「一千幾百……」
飯桌上一時又靜下來了,兩雙筷子在剩菜裡挑來挑去,有電視的聲音,然後女主人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怎麼看他們好窮的樣子,上一次看的時候他們不是很有錢的嗎?」
「家產都被人騙了啦!」小兒子解釋道,電視劇集的話他是無一不看無一不曉的。
「這個教書的不是本來是個好人嗎?」
「他本來是的,不過他後來發現是這家人害死了他爸。」
「啊,因此他就報復騙了他們的家產?」
「對!對!」
飯後,照例是女主人抬起腿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阿嫻執拾,她抱著最後一疊碗碟回廚房去時瞥見了小鬼頭從房裡拿著什麼跑出來,後來她在廚房裡正要扭開水龍頭時就聽見他以格外甜美的聲音說: 「媽?給我買這個好不好?」
女主人已經是洗過了澡換好了睡衣正要爬上床時才又接到電話的,是客戶,她臨出門口時怱怱地向阿嫻提起過,她掉頭出門時阿嫻彷彿還嗅得到她沒有來得及完全吹乾的頭髮裡飄過來淡淡洗髮精的餘香。看著她下了樓梯,又從騎樓裡看到她駕著自己的「綿羊仔」絕塵而去。
夜色很是深沉,舊樓與橫街裡有貓的叫聲,也許是在垃圾堆裡覓食,不是撒嬌的喵噢喵噢,響起來那麼一兩聲,有點野,有點狠,又有點孤獨,單薄的,又沉寂了下去。夏夜,沒有風,連月亮都沒有,黏黏稠稠的,剛洗過澡乾爽了一回的身子又冒出汗來了。對過的一家人也還沒有睡下,白花花的廳燈照的屋裡面人的活動一目了然,又漏出來一些,剛好照清楚了窗外晾著的一張大大的被單,淡淡的粉紅,對過的一家人在看電視,阿嫻忽然好想知道,她家裡的人,都習慣了晚上吃過了飯以後做些什麼。 這時門開了,回來的是這家大兒子阿明,練完波,汗濕了一身,一進門就喊餓,讓阿嫻弄飯給他吃。
——原文曾刊於《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