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置

吹氣式眼壓儀對我的眼睛冷不防地噴了口氣，我嚇了一跳，醫師說我這是過敏，而過敏是不會根治的，會一輩子好了壞、壞了好，在反覆地修改中走過去（這兩三年內不斷發作，我想我可以用眼藥水疊成一棟屋子）；我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過敏，醫師說，眼睛的過敏原太多，很難確認，也許……也許……也許，總而言之，不會好了。

那些「也許」都是白費的，沒有也許。

人只要生了病，體不由己的時候，器官不過是器物，只有壞掉與修復，談不上什麼靈魂之窗，但醫師為什麼確定我是過敏呢？說不定是有一顆沙跑進去了，不都說眼裡揉不得沙子嗎？要不然黃鶯鶯為什麼要唱：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偶而會惡作劇地飄進我眼裏／寧願我哭泣不讓我愛你／你就真的像塵埃消失在風裏……消失的人好多，已經掩成了一片沙漠，我也變成一株仙人掌，告訴自己要長一點刺，少一點情感渴求。

為什麼是仙人掌而不是刺蝟呢？因為刺蝟會跑來跑去啊，而仙人掌不動，只是耐受，耐受著一切，寂寞、炎熱、虛幻……到最後就不是忍受，而是生活，就像被圈養的鴿子，以為鴿舍就是日常，而天空是別人的。

前一次醫師幫我通淚管的時候，因為上了麻藥，所以不知道疼只知道流淚，醫師看我淚眼汪汪，又多上了一點；下床時有些戰戰兢兢，問醫師回家要怎麼護理傷口，醫師愣住了，又笑：「護理什麼啊？妳根本沒有受傷啊！」

喔，原來是我以為自己有傷。

「別那樣想，只要妳覺得重要，那就是重要的事情。」曾這樣告訴我的人已經離開，讓我覺得自己並不重要，但並不想投降，只想跟自己求和，因為我並不是掉到對方的陷阱裡，而是掉進我自己，很深的那種。

我常常作夢，夢見自己是個迷路的孩子，在校園的四方迴廊裡不斷繞圈圈，這時有雙大人的手握住我，好脾氣地說：「傻孩子。」然後帶著我走出困局；一離開學校我就長大了，那雙大手也不見了，其實我依然迷途，迫切地想穿越什麼，然而長大以後，我只想繞開，也只能繞開，因為生命的難題，並不都能解決，有時候，只能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