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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過山丘,把自己搞丟的大叔們—蘇軾〈念奴嬌〉與影集《王冠》

2020/12/1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千辛萬苦到了月球,卻發現月球上一無所有。
以英國王室為主題的Netfexi影集《王冠》,是羊咩最近深深著迷的神劇。
一季十集,每一季正好講述女王十年間的執政大事件。
第三季,正好是女王步入中年。
褪去了早期的青澀,女王更顯得成熟,處理國事更加游刃有餘。
第三季的劇情,也隨著劇中人的歷練,更顯深沉且極具哲思。
其中,羊咩最愛的是第三季的「月塵」這集。
這集的故事主角,是女王的丈夫──菲利浦親王。
菲利浦親王在王室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有著希臘與丹麥王室的血統,卻是個落魄流亡王子。
悲慘的童年與成長過程讓他有桀傲不遜的靈魂,
優秀的體能與海軍經歷更讓他擁有冒險家的特質。
可這些特質在保守的王室中顯得粗野、頑劣且格格不入。
在女王即位之初,親王在這段權力不對等的婚姻中,是非常不滿的。
他是天生自帶光環的人,但當他的妻子是英國女王時,他注定只能成為配角。
這樣的摩擦花了很久的時間,到第二季尾聲──婚姻進入十年時,夫妻倆才終於磨合出新的默契。
到了第三季,中年後的親王,顯然已接受了「輔助女王」這項責任。
但他真的沒有遺憾嗎?
1968這一年,阿波羅11號成功發射,挑戰人類首次登月的神聖任務。
萬眾矚目,人們守在電視機前,等候在電視螢幕上看到月球的真實面貌。
王室成員也守在電視機前,公主王子們又叫又鬧,
但最癡迷於登月行動的,莫過於菲利浦親王。
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大叔,對整場登月行動,癡迷著魔到不行。
他像一個瘋狂追星的粉絲,守在電視機前,守著漫長的整場行動。
那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代替全人類踏出了史上偉大的一步,注定留名青史。
但困守白金漢宮的、四十歲的菲利浦親王,
在王室成員的華麗冠冕下,只有日復一日的剪綵、開幕、致詞……
出席一場場公眾活動,微笑、致詞。
年輕時他想當位冒想家,隨著海軍乘風踏浪,建功立業、揚名立萬,
如今那個夢想已模糊的彷彿上輩子的事。
同樣的感慨,八百年前的長江岸上,一位中年大叔也曾有過。
二十出頭便一試中第,文章天下傳唱,
風光了半生,卻因一場文字冤獄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所有的光環都被剝去,
困守黃州,他什麼都不是。
站在傳說的赤壁古戰場之下,大叔東坡自嘲苦笑。
他想起了當年羽扇綸巾的周公瑾,多好,少年得志、雄姿英發,
年紀輕輕就成就了千古功業,
年紀輕輕就在史書記上不可抹滅的一筆。
而他呢?
而他呢?
夜半無人時,菲利浦親王還守在電視機前看著登月轉播。
從月球傳回地球的空拍畫面,遙遠而陌生的美,
四十多歲的大叔,望著電視裡的地球笑得像個孩子,眼淚卻落了下來。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八百年前的蘇軾,遙想著赤壁之戰的壯烈,英雄如歌氣如虹,
一尊酒還酹江月時,酒裡是否還參了幾滴大叔的淚?

登月英雄們回到地球,開始了世界巡迴參訪,其中一站就是白金漢宮。
得知將與心目中的少年英雄相見歡,親王完全成了迷哥迷妹模式,
再三在紙上擬了許多問題,
但最後,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想像中顧盼飛揚的少年英雄,
只是三個水土不服,重感冒噴嚏打個沒完的年輕大男孩。
親王檢視著他寫滿提問的稿紙,最後,滿懷期待地問了:
「當你們完成這項人類史上神聖任務時,你們在想些什麼?」
「呃……」阿姆斯壯聳聳肩:「您也是飛行員,您懂得,飛行間有一大堆的指令和操作。太空更是如此,我只想著要完成、確認,完成、確認,完成那一長串的清單任務。」
聽到這段對話,親王露出失望的眼神。
而我,忍不住莞爾。
親王渴望在三個太空英雄身上找到讓自己重新振作的力量,
卻未料,答案竟如此普通,毫不激勵人心。
我忍不住想,如果蘇軾遇到了他所嚮往的周公瑾,會不會也有以上對話?
「火燒曹軍時,你在想什麼?」
「欸……」公瑾聳了聳肩:「還好真的有東風,要不然就死定了。」
假設真有這一刻的對談,
東坡大叔,是否也會露出跟親王相似的、失望而又寂寞的微笑?
行到中年,讀書考試、求職成家,
忙忙咧咧的走著闖著,日復一日,日子過成了年輕時從沒想過的樣子。
於是喜歡追追劇,看看螢幕裡那些精彩荒誕的故事,
好像這樣可以填補自己貧乏單調的人生。
可到最後,日子終究是自己的,寄託在他人身上的迷惘永遠沒有答案。

在之前,上到〈念奴嬌‧赤壁懷古〉時,我其實是沒有太多共鳴的。
這是首弔古之作,藉懷古寄託作者謫居失意之嘆。
課本講得很清楚,我也是這麼講解的,
可終究,自己還未真正懂東坡「早生華髮」的嘆息。
看著《王冠》裡焦躁、煩悶的執行公務,
只能在深夜癡迷守候登月行動,笑著哭著的菲利浦親王,
我突然好像懂了一些什麼。
無論是蘇軾的念奴嬌,或是親王寫在紙上滿滿的哲學思辨問題,
或許都是一種中年危機與不安。
就像親王說的,千辛萬苦登上了月球,
卻發現月球是一片荒蕪,什麼都沒有。
「也許我們從未成熟
還沒能曉得 就快要老了
儘管心裡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
越過山丘 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
李宗盛那首滄桑、寫給老男人的歌,〈山丘〉,
歌詞突然一句句的浮現在我腦海裡。
失落的大叔們

戲劇的最後,曾一度遠離信仰,拒絕上教堂,
甚至還出言將一群同處中年危機的牧師羞辱一番的親王,
重新回到牧師面前。
「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起始時間,而是比較漸進式的,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疑惑、不滿、不適和不安,我身旁的人也注意到我,暴躁易怒更甚已往
更不用說我對這些年輕太空人的成就,執迷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無法尋得平靜,或滿足感、成就感,看到這些症狀,不用是天才也知道,全都顯示我正處於…一種我都說不出是什麼的危機之中
我母親最近過世了,她就看出我有些欠缺──欠缺,她看出她的么子有些欠缺
信仰,我現在向你們承認,我失去了。
而…失去了信仰,還剩下什麼呢?
那種寂寞、那種空虛和反高潮
千里迢迢去了月球,只找到一片死寂,駭人的靜默,死氣沉沉
沒有信仰就是這種感覺。」
我翻尋網友們的評論,很多評論說,又回到了宗教的懷抱,這集最後成了傳教。
我想,不是的,宗教只是眾多信仰的一種,
或者我們可廣義名之為「信念」。
那是一種年少輕狂的信念,
相信著努力就會有收穫、
相信是非正義可以明辨、
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
相信未來將會是一片能掌握的康莊坦途。
可曾幾何時,我們發現自己力不從心,最終也只是社會中一個小齒輪,日復一日的旋轉著。
隨著成長,單純0和1的世界,似乎已無法全面解釋我們所遭遇的世界。
親王也迷戀過偉大的科技與創新,但他發現登月似乎也只是一連串的指令。
他說:
「要解決我們的問題,我認為不在於創新或是科學、技術,甚至是勇氣
不,答案是在這,」他指了指頭「或這。」最後,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菲力普停頓了一下,望著總鐸,總鐸給他一個鼓勵的溫暖眼神。
大叔深呼吸,此時的他,並不是王室貴族,只是一個迷失的中年男人。
「我想說的是,請幫我,請幫幫我。同時也是來承認,我今天來見你們,比坐火箭上太空還要害怕。」
因為不安而頻頻回首,無知的索求著,羞恥於求救
坦承自己危機的菲利浦親王,這段台詞,深深的打動了我。
同年齡的好友陸續進入婚姻,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
慢慢的,身邊朋友每次的聚會,不再只是情情愛愛的八卦聊天。
我們開始有了宗教信仰,或者求神問卜,求籤改運。
我們迷惘、迷失,害怕,
想要找到一種支持的力量,因為羞恥向他人承認自己的遺失。
無論是多次在赤壁自我辨證的東坡,或是王冠中最後和總鐸成為終身好友的親王,
又或是將中年滄桑寫作歌的樂壇教父李宗盛,
或許,他們在訴說的,都是同一種危機。
越過山丘 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
多有趣的事
我們在高中課本裡放入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讓十六歲的孩子提早預習四十歲大叔的中年危機。
才剛開始尋找人生的青年學子,遇上搞丟自己的中年大叔蘇軾,
這段對話想要真正開啟,真的很不容易。
或許國文老師不用太感嘆學生對詩詞的共鳴不夠,
因為,這樣的對話,說不定連講課的我,
都還未真正了解東坡早生華髮的中年危機。
也許,這次的領悟,對我也是一種提前預習,尋找足以支撐自己的一種信仰、信念,
在下一波迷惘大浪打上時,也能勇敢地承認「我迷失了」。




古文讀起來霧煞煞,但說到底依舊是人類的那些事,用看戲的方式打開古文,發現他們的悲歡離合其實就是一場場精采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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