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潮向晚天(天龍國家計簿)

2020年11月2日 星期一

黃昏向晚，台北下雨了。

陪伴兒子寫功課的空檔，我滑著臉書上的動態，看到好友天麟阿伯從他居住的台南二空宿舍拍下火紅的落日。請容我厚顏的稱天麟阿伯是好友吧。其實是他包容我這個莽撞的晚輩，一直給我為人處世的各種提點。我們的關係，亦父亦兄亦友。連我的兒子怡天，天麟阿伯都待他如孫子般疼惜。他是我最理想的朋友，沒有之一，只有最。

一個台灣，南北兩種截然不同的天氣。我這兒陰雨連綿，他那兒吉星高照。

只是，夕陽啊夕陽，此刻望著手機裡的夕陽，竟讓我想起二十五年前那個捧著《小王子》的黃昏向晚，讀著讀著，讀到落日那一段，邊讀邊流淚。啊，修伯里怎麼那麼懂得我內心深處不能說的秘密呢？

孤單。

從有記憶以來，我一直是個孤單的人。

原生家庭幾乎每天都有令我痛苦的事情發生。過多的勞務與課業、父母間的勃谿、家族的面子、動輒得咎的打罵教育……生活中的一切，與外人看待我的眼光天差地別。然而，我選擇噤聲不語，不解釋不訴苦，咬緊牙關，努力充實自己，等待離家的成熟時機。生命的早期經驗，在我性格中烙下孤單的印記。

我長大後，離家北上求學，繼而留在台北就業，漂泊的孤單始終如影隨形，讓我內心極度渴望能遇上另一伴，和他共創屬於兩人的家。

或許正因為太想望了，所以，輕易地受騙上當，愛上腳踏雙船的負心漢。愛情中的謊言與背叛，重創了我純真的心。好多年的時間，我封閉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我選擇遁入文字的世界中，靠編輯與寫作養活自己，靠閱讀消磨時間與獲得靈魂的救贖。

西元一九九九年，我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十坪大的套房中，白天讀書寫作，傍晚出門去報社上班，深夜回到獨居的套房中，梳洗過後，帶著書上床看到入睡。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除了在報社編輯檯上的工作需要之外，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話談心的時光。誰能理解我？何必浪費唇舌？

就在那當兒，我讀到了修伯里的《小王子》。

那是個深夜下班的晚上，夜空飄著安靜的雨絲，我一手拿著啤酒，一手端著這本薄薄的書，邊啜飲，邊閱讀。

故事的開頭告訴我：小王子來自一個不比一棟房子大多少的超級迷你星球。這顆小行星址在西元一九0九年被一個土耳其天文學家發現，命名為「小行星B612號」。B612號星球上只住著小王子一個人、一隻羊、一顆巴歐巴樹，和一朵小王子最心愛的玫瑰花。

當我讀到－－長久以來，小王子唯一的樂趣就是欣賞落日。在地球上，我們想欣賞落日必須等，等待太陽升起後又落下，才看得到夕陽，等待的過程需要整整一天。但，在B612這個迷你星球上，小王子只需要把椅子往後挪一點點，任何時候都可以看到落日。當小王子感到悲傷時，他特別喜歡看落日。有一天，他連續看了四十三次落日！

讀到這裡，我的眼淚情不自禁滑落臉龐。

這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孤單與悲傷的人，竟然是在一九四四年，在二次世界大戰中駕著偵察機墜毀消失在沙漠中的法國人修伯里吧？他一定是個很有同理心的人，才能也出這麼溫暖人心的作品。

然而，一張落日照片，馬上將我拉回當年那個十坪大的小套房，悲傷的情緒浮上心頭。

我從書架上找到小王子，把一天看43次落日那段情節傳給天麟阿伯。

他回訊告訴我：「可是，昕蓉，我看到夕陽時是開心的喔。」

幾千年前，中國儒家大師孔子說過，「一言興邦，一言喪邦」。文字言語的力量之大，永遠超乎人的想像極限。阿伯短短的一則留言，竟然將我大腦中關於悲傷與落日的神經傳導連結給打斷了。

2020年11月2日秋潮降臨的向晚，從今爾後，我能帶著愉悅的心情欣賞夕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