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朱自清的〈背影〉,因為他是一個不完美的故事。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
為什麼兩年未見?朱自清並未寫出。
他只說,印象最深的那次見面,「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他沒說的,是家裡這次的「禍不單行」,是父親一手搞出來的。
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嚴格來說,他並不是一個很讓孩子為傲的父親。
朱鴻鈞私生活並不檢點,家中已有妻妾,還又在外金屋藏嬌。家裡氣急敗壞的姨娘衝到他的辦公處大吵大鬧,被媒體爆料後,公部門將朱鴻鈞革職查辦。
朱爸失業,一時沒了經濟來源,只好把姨太太們盡數打發,還欠了一身債。這事被七十多歲的祖母知道了,一時氣急攻心,老人家就這麼被氣死了。
我們可以想見,對回家奔喪的朱自清來說,面對這個惹事生非的父親,應該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
文中好幾次提到:「我暗笑的他迂。」「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
那不單只是年輕人渴求獨立、對父母年老愚鈍的不耐。
還有一層失望──
那是,你長大了,深切的發現,父母親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對他們失望,對他們貧乏的生命感到害怕──
我害怕、也不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更何況,父子的爭執摩擦還未停止。
朱自清畢業後,被杭州第一師範學校聘任為教師。當時他已娶妻生子,除了自己的家庭,每個月還要資助依舊待業中的朱爸。
教職薪水微薄,朱爸很不滿意,多次指責朱自清不要再當老師「這種清貧的職業。」言下之意,覺得朱給的生活費,太低了。
某一天發薪日,朱自清發現,嗯?我的薪水袋呢?
然後他才發現,朱爸居然利用自己跟校長的私交,讓學校把薪水袋直接寄給朱爸,半路攔截朱自清的薪水。
這還不夠,朱自清發現自己的妻子鬱鬱寡歡,多次詢問下,才知道朱爸經常對媳婦破口大罵,施加嚴苛精神壓力。
一次一次裂痕的累積,朱自清對父親徹底失望,帶著妻兒離開老家,多年不跟父親往來。
這是〈背影〉中被朱自清淡化的故事,那是家族隱痛,也是一個孩子對原生家庭的憾恨與失望。
失望嗎?原來那麼深情的〈背影〉,真實故事如此不堪。
可於我來說,這也是真正的親情。
我和老爸的關係,從我大學開始就越發緊繃。
老爸是很傳統的大男人,當我越有個人主見後,越發覺得他霸道、剛愎自用。可我越跟他衝突,越害怕的發現,我不想成為他的副本,卻不可避免的有著和他相似的剛強個性。
我做不來甜言撒嬌,也沒有足夠智慧應對他讓人不順耳的言論。
在他口中,我經常是那個不孝、叛逆的臭臉女兒。
很多年來,每週回家吃飯,我在飯桌上都是沉默不語。
「你少說話,不要跟你爸吵架。」
老媽膽戰心驚,耳提面命,就怕我一開口,父女又是劍拔弩張。
所以我越來越沉默了,直到老爸的重聽越來越嚴重(又頑固的不肯戴助聽器),父女交談越來越少。
雖然,每次回家,我都會買些他愛吃的菜。
也許是一條虱目魚,也許是一塊東坡肉,
總之,透過特別繞道買回的菜餚,沉默的示好。
吵架過後,也是如此。
雖然常被他罵不孝,但我知道有一天他應該很開心。那是我第一本書的新書發表會,老爸撐著枴杖,早早到了現場。
他不肯坐在第一排,遠遠的坐在後方。重聽的他應該全程聽不清楚我發表了什麼,但我想他應該很開心。
小時候,寫作是我最讓老爸驕傲的事。他會把我的作品給同事看,會跟我說,你爺爺是記者,文章也寫的很好。
某個層面來說,我想,朱自清為何會寫下〈背影〉這篇文章。
也許是因為,
曾經,寫作也是父子倆,共同的記憶。
朱爸對朱自清的要求很嚴,朱曾回憶,小時候他很大的壓力,是要站在火爐旁,念作文給父親聽。朱爸一邊喝酒,一邊修改著兒子作文,寫不好動輒打罵,還有一次,朱爸直接把兒子的作文簿丟到火盆裡去。
寫作應該是朱自清小時候最害怕的事吧?
但讓他揚名天下的,卻也是寫作。
父子冷戰了數年,朱自清曾嘗試過回家和解,但父親冷漠以對,讓他只能訕訕離家。
但不相見,當真能不思量嗎?
有句老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其實我並不認同這句話。
無論是我自己的經驗,或是每次家訪,處理親子之間的衝突,都會發現,很多親子衝突,真的不是單一面向。
「父母在等孩子說一句謝謝你,但孩子在等父母說一句對不起。」
很多時候,親子之間,更多是剪不斷、理還亂,又恨又怨,卻又遺憾的複雜情感。
而那麼憤怒、怨懟的背後,又是難以切割的愛。
多年的冷戰,朱爸年紀也大了,身體不如以往,寫來了一封信: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彼此最相似又最熟悉的,終究是一家人。
看到這封信,朱自清應該也懂了,這是嚴父難得的示好,更是一種暮年意氣消沉的示弱。
每一次的相聚,都是倒數。
痛苦的記憶仍在,但曾有過的平淡溫馨,卻又在夜闌人靜時,浮上心頭。
那個在車站,顫巍巍攀爬月台的背影,
那是在各種撕裂爭吵中,還存於心底深處,明白被愛的溫存記憶。
於是朱自清寫下了這篇文章,並發表刊行。
當《背影》這本散文集出版,寄到老家。朱自清的三弟回憶,朱爸反覆閱讀:「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光彩。」
幼時火爐旁日復一日的斥罵、批改,
如今,那反覆鍛鍊的寫作,成了父子無聲的對話。
沒有謝謝你,也沒有對不起。
沒有徹底的和解,卻也難以貫徹決裂。
〈背影〉這篇課文,從來就不是父慈子孝,更沒有家庭和樂。
但他更真實,在每一次講課時,或是私下反覆閱讀時,我更為之流淚。
因為那些說不出的憤怒與怨懟,沉默無言的相處,笨拙的示愛,笨拙的交流,原生家庭的遺憾牽絆,也是多少親子間的真實寫照。
我不確定朱自清最後回家了沒有,但我想,他用他的方式表達了:
謝謝你,
還有,雖然......
但我還是愛你。
而我,在昨日,
失智的父親問我:「你現在幾年級?」
他好像還認識我,但認識的又似乎不是現在的我。
當下我笑著跟看護說,哎,胡里胡塗的。
但我想著,
第二本書的邀請函,終究是遞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