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橫掃閃動,哈嘉捏碎回復符,在深呼吸的同一口氣中,猛躍,左腳被光柱消去,瞬間回復。哈嘉沾滿凝血的右手抹過臉頰上閃爍的淚光,失去肢體的劇痛將她肺部空氣全部擠出咬緊的上下齒間。
她左手中剪翼鋸齒砍刀,一沉。
哈嘉奔逃時想起這刻骨痛楚最初降臨之時,哈嘉正與家人們喝酒。燭火、夜晚冷風與爐光中的濃湯,母親所寶貝的柔軟金髮、妹妹不停打織的男性衣裝、她們間的暖語,在無數高聳尖塔的壅擠影子中,閃閃發光。
那時也是該死的龍。
怒火灌漲她思緒的細細枝節,鮮血與淚水猛衝隨她張口吸入酸臭血味,魔素也漸漸凍咬入喉。魔蠅群群飛舞的灰灰茫霧中雷射光柱閃舞,令哈嘉想起當時肥胖巨毛蟲周圍雷光如髮紛飛彈射。
妹妹笑著,希望自己婚禮可以喝到神酒。母親皺了眉頭,唸著妹妹想太多,喝酒多傷身啊,但她也喃喃唸著,如果真的要喝,應該是現在喝才對。
哈嘉轉身,甩開剪翼齒刀,面對龍。
哈嘉哭出的血曾流過的臉頰肌膚滾燙。她感到魔獸屍骸中的魔素,使她想到神酒那傳說中、絕妙之醇香,還有她對妹妹與母親石柱墳前所起的誓。就算要殺神,我也會弄到神酒給妳們喝的。
「獵人!」
勇者的綠髮夥伴召喚師,吼著:「這是妳的專長吧?」
牠寬長曲折的多腳砸地,巨響隆隆,而那僅使幼龍種的沈默更毛骨悚然。
純黑長髮飄逸的男性勇者,十指延伸的純白光條劇烈撕扯空氣,十道甩動的光束劈上龍口噴出的混濁能量柱,周圍景色隨衝擊扭曲、龍息炸裂開碎。一秒,劇烈暴風卷襲掃碾周遭蓊鬱的深林,拔起、夷平龍為中心一百尺開外所有綠木枝葉。
龍頭一轉,腐肉屑紛飛墜落,蒸騰黑血自牠腫大關節噴出。勇者銀輝鎧甲在腐血觸土石噴起的黑燕中閃亮,勇者飛衝追擊,龍如樹幹的枝節手臂與他槓上,狂風伴隨大片土壤、殘碎樹木,將閃亮的勇者吹飛成天邊一點。
龍兩隻前雙爪,向遠方伸出去,勾起十五分鐘前戰場上,被鋸齒刃的尖小齒刃大開爛肉的肥胖豬獸人將軍死屍。龍周圍不斷衝來各式各樣的茫然獸人與魔物,牠們停在逐漸腐敗的土壤邊緣外待命、預備戰鬥,而在龍十八根腳節毫無置喙地亂踩之下,恍惚地被碾成肉醬。龍頭上滿滿的數百顆眼珠狂竄,雙爪碾爛死屍,為自己淋上的豬血觸及腫瘤般的外骨骼時,劇烈沸騰、滋喳作響。
龍種,非自然之物。牠那永遠合不起的爛口腔與巨大節節肢體軀幹、爆洩鮮血的十八節肢爪足——是血味誘引大量魔物。龍種散發的魔素不斷令哈嘉顫抖,抖到體內臟器膜也因恐懼抽動。龍那昆蟲般的骨架與披在龍身上的鬆垮毛皮,與不斷墜下、崩解、分解、消散的腐敗器官,都表現出牠根本連龍那不完美的生命形態,都尚未觸及。
龍種就算被留在原地,那過度濃縮的高濃度魔素核心也會不斷自我消耗,然而天然的龍種會主動消滅活物,熱切地四處榨取魔素,而這隻多眼長體蟲龍,那注視勇者一行人與哈嘉的數百隻眼睛,使哈嘉想哭。恐怖、悲傷、痛苦。
還有,復仇。
哈嘉雙手握住剪翼齒刀的彎握柄,一閃劈開兩個衝向她的鼠頭人,鋸齒刀刃緣火光爆發,橫揮一展——撕裂一個鼠頭人胸腔——回掃一合剪——齒刃碾咬爛另一隻鼠頭人的醜惡黑皮頭顱。
「龍種狩獵的訣竅是,單一點火力壓制。」哈嘉將口中魔素導引至她哭腔的震動嗓音裡。「還有就是,不要死。」
「我可以接受不要死。」勇者飛了回來,指尖上光線正掃著自己身體,也切掉凹陷變形的鎧甲,半裸著上身。手掌的微光消除他所有身上的污穢,修補傷口。
。。。。・
綠髮女召喚師的披風上別了層層粉色花瓣的詭異花輝。她低聲罵著:
「講了那麼多安全攻略,最後還是捅出這種婁子⋯⋯」
「廢話!快貢獻攻擊啊!?」法師少年回嘴的聲音,和召喚師一樣於所有人耳邊低語。他身旁懸浮了一根木枝魔杖,但它的扭曲、蒼老有如詭異變種的骨骼。
「沒看到它引來的魔物?想要讓我的寵物來增加難度?而且當初擲命運骰擲出龍蛋的人是誰啊?」
「我、我不是在工作了!?快幫我啊!」法師這麼說。哈嘉能看到龍長驅身體的另一側,有些電光。不過對於有外骨骼的蟲型龍種,雷電系列的攻擊法術大概不會有什麼作用吧?
銀髮女武士身上飄逸布甲,不停伸縮、拍開龍數條折腿的迅疾舂擊,她如月弧的大斬刀切上龍腿,卻連紅黑色外骨骼都沒法砍入。她喊道:
「獵人!我們雇妳來,是要做什麼!」
「是要讓自稱勇者的白痴還有噁心花,妥妥當當幹掉階層主。」哈嘉看了眼剪翼刀扯開致命弱點的巨豬人死屍,已被龍爪捏爛。「你們忙著吵命運骰,我已經把爛豬宰了。別說我沒工作啊。」
「飛⋯⋯飛、《飛行》!幹好噁!咧!」
從空中墜落進鬆軟爛泥與屍液的法師,拼命唸咒、搖搖晃晃再次升空,他全裸的上半身露出複雜咒文刺青。法師正面全是鬆軟的爛泥與屍液,噴出嘴邊的髒污。少年法師的雙手相交而彼此消失在一團模糊紅光裡,同時閉眼牽動空中如龍捲風的魔素潮,減輕勇者周圍的壓力。
「別再玩道具了。你搞出來的爛攤子還等著要收拾,沒其他更有建設性的手段嗎?」召喚師站在爆炸邊緣的五十尺外,面前展開了一道薄薄黃光障壁。
哈嘉將眼眶中的淚珠全擠出來,大口吸氣忍住噁心感。她每一踏步,都揮出一擊剪翼齒刀,每擊下血肉爛綻後,她就踩過一具新鮮屍體。九十尺⋯⋯八十尺⋯⋯七十尺⋯⋯快接近龍的蟲腳攻擊範圍⋯⋯
大地忽然震抖,龍一甩尾,右側所有腳肢連續踹向勇者,將頭朝左方遠處快轉,面朝法師與召喚師。勇者慌忙格檔,十道光線如鞭甩切過龍蟲腳,召喚師的幾個三尺高泥偶正有系統地,摧毀所有往他們奔去的魔物。
哈嘉加快腳步,直接朝前扔出一個個燃爆符,踏過火焰與吹飛的屍體,筆直朝蟲龍左側奔去。龍一隻爪腳快閃,哈嘉以一尺距離擦避、前奔,維持扭曲姿勢甩出鋸齒刀,一剪一斬,削去牠的嫩白肉汁也削去外骨骼。
女武士銀布如觸手緊縛自己的婀娜軀體,瞬間她被撚成細微一直線、消失,而哈嘉身後、在蟲龍傷口旁,銀布炸散。她砍刀一揮、斬落那如樹幹的蟲型腳爪。
龍口光散,空氣的震波隨四散輝芒而爆開,女武士猛然一頓。勇者純白光之線環繞她腰間,將女武士扯出龍亂踩狂踏的報復攻擊。哈嘉也抓住女武士的布甲,逃出光波範圍。
周圍被龍引來的昆蟲魔物,慢慢從空中一一墜落,哈嘉朝搖晃不穩的法師扔出一個印符。龍腳邊的淤泥開始沸騰、鼓漲,法師總算解開蠟封,貫入魔素、為勇者與他四位夥伴和哈嘉建立起次元結界。
龍所有狂吼頓時消失。愈發濃烈的瘴氣撲打上透明障壁,女武士激烈喘氣,勇者也在調整呼吸與重新吸取空中的魔素。法師無力嘆氣,摸摸他手無法穿透的障蔽實體,握住懸浮在他頭旁的法杖,深深皺眉。只有召喚師冷靜審視著現狀。
「為什麼不直接在龍蛋破開時用空間系道具?」召喚師。
哈嘉看向法師,他臉色每過一秒便愈發蒼白,另一隻手依然握住那墨水文字漸成空白的皮紙,開始顫抖。
「因為我魔素不夠啟動符文。如果我們花太多時間爭論,法師就會死。如果他死了,印符上的魔契是寫成,次元空間障壁會跳到下個魔素最多的人身上,直到那法術把所有人都榨乾為止,或是維持到我允許法術結束。」
「到那時候,龍就會把我們所有人燒成灰燼了。」勇者用白色輝芒消去身上的灰塵,整理著他的烏黑長髮。
「不⋯⋯盡然⋯⋯牠只是⋯⋯小龍⋯⋯唔⋯⋯嘔⋯⋯」法師嘔出綠色汁液。哈嘉無視扶起他的女武士的淡淡殺意。
哈嘉注意到,法師大概之前就將胃液吐完了,嘔出膽汁⋯⋯這不是好現象。
「他還活著。你們就還能想清楚到底該怎樣才不會被龍息灰飛煙滅。」
「獵人,妳不在意那條龍幹掉妳嗎?」召喚師戳了戳勇者,沐浴在他掌光中,差不多在戰鬥灰塵與汗水一掃而空時,她更能掌握自己的高貴典雅氣質。挺直背脊俯視矮她一顆頭的哈嘉。
障蔽外,逐漸濃厚的死屍塵埃與蒸騰氣息的灰濛之中,蟲龍發出毫無死角的死之光逐漸增強、愈發刺眼。哈嘉感到一陣頭痛,下意識地甩開、甩合剪翼齒刀,引來召喚師皺起眉頭。
哈嘉為了回答疑問,收起武器,脫下皮質手套讓他們看她左手手背的印記——插出圓陣的等腰尖三角,兩條長邊在圓周上又集成另一道等腰三角,延伸出圓陣外的直束、分叉與叉中間又連出另一個小圓。浮現黑線刻印邊緣的影子如火焰微動,哈加便感到世界顏色更暗沉,身上陰影似乎也更濃厚。勇者鎖眉,女武士驚訝地抬起眉毛,而那身上戴了哈嘉稱為噁心花的召喚師,露出嫌惡表情。
「我們不用墮落到那地步也能解決的。獵人,妳還有燃爆符嗎?」
「沒。剛用⋯⋯」
龍口中的光輝陡然變亮。哈嘉頭像被震響似地,劇痛暈眩,方形障蔽裡其他人也有類似的反應,法師漂在空中的身體劇烈晃動,咳出一口血。女武士雙腳也差點潰倒。哈加用力眨眼、呼吸調整體內魔素流動,試將雙眼聚焦在遠處的龍身上。
召喚師:「該死。我會把所有儲藏的魔物都自爆,把我們炸向前方,然後這個障蔽應該能給予我們掩護。
「獵人,這障壁應該是物力系的吧?」
哈嘉點頭,嘴巴像掛了鉛塊,難以開口。
「向前飛了之後,獵人把龍嘴扯開,武士把龍頭斬開,勇者你,確保龍的核心被摧毀⋯⋯聽到爆音後行動。」
哈嘉能感到景色往前拉長,七彩在他們身後劇烈扭曲,火炎推移整座次元障蔽內的空間。哈嘉將全身所有魔素凝結於舌尖,發出人口無法發出的古老咒音《闟》——是獵人契約中她能使用的咒語之一:借貸鋸齒刀未來兩小時的所有攻擊潛能,獻上武器作為「武器」的名分,換取割下任何肉體的能力。
哈嘉穿過一層閃亮鱗片——由魔物疊成的新鮮粉化屍體——她硬揮刀,鑿下龍「上顎」一大塊外骨骼。她揮擊後動作一緩,差之毫釐擦躲過身旁女武士的刀技——斬裂蟲龍的整顆「腦袋」,酸血從裂口劇烈噴灑。
哈嘉不用看便知道女武士至少一半身體沒了。勇者那巨大團魔素在哈嘉身後,頓止匯集。
龍那亮綠色內核吹出乾燥、沒有觸感的強風,哈嘉踩在殘剩障壁上的雙腳立時一軟。
勇者毫無畏懼。下半身片甲跑動擦出鋼鐵音如鳥鳴氣若游絲。他推掌,放出一道不斷漲大的光束,粉碎龍兩片下顎後方的,濃濃魔素內核。
一刻鐘後,龍血——如果那隻蟲龍流出的東西能被稱為血液——引來的魔物都被哈嘉用從女武士那借來的刀子,一一斬成肉塊。
森林中一片漆黑的平坦荒地上,宛若活生生的惡夢,而大夢初醒似的魔物則在此遊蕩,夢醒時就是粗糙亂揮、毫無優雅的單純暴力大彎砍刀。
勇者的光之線慢慢拆解龍屍,使嫩白的水肉隱隱輝發出微光,點亮這片焦土,魔素撫過哈嘉的皮膚時令她陣陣發癢,肚腹感到空虛。他們剛休息時已經吃過了一些備用乾糧。
「哈嘉小姐,這次真是讓妳辛苦一場。我們討論後,決定留一半的龍肉給妳。妳會需要我們幫妳⋯⋯」
哈嘉爽快地揮刀,將所有外骨骼內側的核心肉全用大砍刀刮下來。一刀兩半。
「勇者!你!⋯⋯請過來。」召喚師不悅地甩了甩長襬衣袖,作揖與哈嘉道別後,對勇者低語迅速叨念。墨綠長髮下的墨綠眼眸,不斷瞥向蟲龍巨大的屍體。
召喚師在空中用魔素凝成了咒詞、召喚來一張魔毯,將不得動彈的法師和一堆他們能從大量魔物死屍中找到的素材放到毯子上時,勇者擦了擦汗,跑到哈嘉身邊。
「抱歉啦。真是丟臉,我沒想到龍肉的市價⋯⋯」
哈嘉感到遠處傳來的冰冷視線,怒火油然生出眼角噙著的淚:「這些報酬本來就應該要給啊。根本⋯⋯沒必要獵龍,而且如果沒有我這個獵人的話,你們也根本沒辦法打穿龍種那強到超可笑的防禦⋯⋯」
「那個,真的很抱歉。」
哈嘉用之前砍下來的外骨骼當水盆,用水魔法沖洗完肉,留下一半水。她在外骨骼底下,點火煮沸,然後將龍肉涮洗過廢水,塞進嘴中。
「這⋯⋯嗯。這種交易一點都不合理!契約內容就只有階層主,然後那頭死豬也是我宰的!」
哈嘉小刀又一揮,切下龍肉,涮過熱水,塞入口中,她身上的陰影更膨脹了一毫。又吃了一口,陰影再膨脹一毫。勇者看哈嘉不斷把龍肉塞入嘴中。她喉嚨每次吞咽下蟲龍那白嫩軟肉,質量卻奇異地消失在喉嚨中的某處。
勇者露出困惑神情,但立刻理解了哈嘉身上的魔素轉變。他非常不舒服地別開臉,聲線彷彿要穩住情緒:
「我是可以不用收這次的後期佣金。」哈嘉感覺自己開口時,龍肉的濃腥味就會衝上鼻孔:「但我可以拿你的月光酒的一小口嗎?」
「如果只喝一小口月光酒,效力也不會長,而且聽說那瓶酒也只是增加思考速度、減輕疲倦⋯⋯」
召喚師打斷他,魔音直接在兩人耳邊響起:「那是因為哈嘉想要酒引。
「月光酒作為自然系天生術士的月藝巫之作,距離眾神的創世魔法特別接近。用月光酒當酒引,才能做出神酒。」
哈嘉瞪向遠處的召喚師。哈嘉對她這種沒禮貌地偷聽他人談話的行為,又直接說出自己如此努力拼命的目的,深深氣憤。這份工作到底何時公平了!?
就因為那個綠毛身上衣服別了個噁心多瓣紅花的徽章,她才被公會小姐強硬說服,要簽下「針對契約目標討伐後的即刻威脅,進行保護並參與護衛戰鬥」,這種過善條款。這群人號稱「勇者」,卻總是耍這種小手段!
「獵人,會搜集情報的可不只有你們那些骯髒公會。」召喚師。
「那個,我們現在少了個夥伴,還請諒解⋯⋯我們沒辦法輕易割捨能賣錢的道具⋯⋯那個其實我也有在想,妳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旅行?」勇者。
哈嘉搖頭。吞嚥下滿口龍肉,邊忙著先割好能入嘴的肉塊,邊說:
「我在這裡還有家人。」
這次,召喚師沒多嘴。真討厭啊,哈嘉想著,就算我很不爽勇者,她這樣刻意處處針對我⋯⋯到底是有什麼問題啦⋯⋯
勇者表情欲言又止,而哈嘉也不再理他,專心地將肉塞入嘴裡。任勇者拿走女武士的大砍刀。
哈嘉一人繼續把生龍肉塞進喉嚨,流著淚,淚水融入了緩緩撲面的蒸氣,貼上戰鬥後火焰與微風吹起的灰燼。她身上的影子躁動,隨火焰靜靜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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