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急轉彎》此一中譯片名,一眼就能讓人聯想到《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這兩部動畫電影都由 Peter Docter 執導,其共通點在於將抽象事物具象化、形象化,成為「角色」 ——《腦筋急轉彎》將「情緒」形象化為樂樂、憂憂、怒怒、厭厭;《靈魂急轉彎》則將「靈魂」具象化為藍綠色的小精靈。
另一共通點則在於迪士尼皮克斯一向的強項:以簡馭繁並觸動人心 。《靈魂急轉彎》並沒有太複雜的劇情,驚喜往往來自細微的巧思,動畫呈現的人物肢體與神態搭配上音樂就能讓觀眾的心情隨之起伏,加上故事的核心十分貼近人們的日常,於是簡單的道理能成為療癒又感人的觀影體驗。
不過要聊這部電影,應該還是要從這個亙古的哲學探問開始:「你相信人有靈魂嗎?」
「你相信人有靈魂嗎?」
這是個哲學家與眾人仍舊沒有答案,但有不同觀點的「心物問題」(Mind–body problem)。歷史上哲學家對此問題的論述大致可分為三種觀點:
唯心論 :主張物質源自於心靈,只有心靈是真實的。
唯物論 :主張心靈是一種物理現象,由身體組織的運作而產生。
心物二元論 :主張人由「心靈」和「肉體」兩部份組成,且心靈與身體是兩種不同的東西。
其實《靈魂急轉彎》並沒有處理這個哲學問題,因為故事的設定顯然已經決定其立場是「心物二元論」,於是有屬於靈魂的世界,當人們死亡,靈魂就會來到「作古畢業班」;當人們進入忘我的心流狀態,便彷彿是靈魂脫出;當人們執迷而行屍走肉,是其靈魂迷失受困。而在一切有生命之前,靈魂被描繪為一個個尚未有形象的小精靈,正等著做好準備前往「人世」。而有感官感知的是身體,靈魂無法體驗披薩的香氣與味道。
若是不相信「心物二元論」的觀眾,理解了《靈魂急轉彎》的設定再來看電影,應該可以少些立場上的衝突感。若是對「心物二元論」有同感的觀眾,也可以與不同觀點的朋友由此電影延伸討論這個有趣的哲學話題。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回到電影,既然未特別處理心物問題,那麼《靈魂急轉彎》真正的主題是什麼呢?我想正是另一哲學問題:「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主角喬(Joe)是個一心想成為爵士樂演奏家的音樂老師,在終於獲得絕佳登台機會的那一天,狂喜得完全忽略周遭路況,竟跌落下水道。霎時靈魂來到「作古畢業班」的階梯上,無法接受自己就這樣死去的喬掙脫掉入「投胎先修班」的領域。
這之後,電影不斷突顯出喬對於成為能站上舞台的爵士樂手有多麼渴望。看見自己的人生投影說出「我的人生毫無意義」的喬,一直認為自己一生的志向就是成為爵士樂手,若沒能成功,這一生就沒有意義了。也因此,喬看著「投胎先修班」的靈魂在萬物堂嘗試各種事物時,自行解讀了將出現的「火花」(spark)就是生來就要做什麼的天賦。
和 22 號靈魂相遇後,回到人世意外錯置靈魂,變成了貓依然滿腦想著如何讓自己成功登台,當學生前來找喬,當 22 號為地鐵的吉他手感動,貓身體的喬都沒有聆聽。也因為 22 號,非常習慣和理髮師朋友聊爵士的喬才驚覺,自己從未了解這位朋友曾經的志向和人生的轉折。如電影形塑「忘我」與「執迷」的靈魂彷若在同一空間,喬那份「我天生就要當爵士樂手」卻尚不得志的想法也已與執迷相去不遠。
直到真的與桃樂絲樂團完成第一次的演出,完成喬一直夢寐以求的時刻,喬才發覺並沒有他原以為「會更不一樣」的感覺,那時桃樂絲笑著告訴他一則小小的寓言:
有一天,一隻小魚問老魚:「大海在哪裡?我要去找它!」 老魚說:「我們就在大海當中啊!」 小魚不滿意地回應:「這只是水啊!這不是大海!」
或許我們都有這樣的迷思,以為人生會有某個「決定性的時刻」;以為「沒有_____就不算活過」而必須追尋著想填入底線的事物。 投胎先修班的傑瑞(到現在還是有點難解釋傑瑞和泰瑞是什麼東西)也戳破了喬的誤解:「Spark is not your purpose. 」「火花」並不是志向、天賦或人生的意義,僅僅是想要活在人世的心 。如導演彼特達克特所言:
其實「生命」就是你正在做的一切,而這一切阻止你死亡的想法。 The literal meaning of life is whatever you're doing that prevents you from killing yourself.
所以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實則端看我們如何看待「活著」,因為意義從來就是人自己賦予的。
薩克斯風手桃樂絲曾點出喬認為自己天生就是要當爵士樂手的想法太過自大
活著,就是意義本身
看完《靈魂急轉彎》,或許大家都會開始談「活在當下」,值得玩味的是,如果將「活在當下」視為人生意義的來源,恐怕也會掉入尋求意義的迷思之中。
關於這點,電影並沒有給予更深一層的回應,不過《靈魂急轉彎》確實提醒了觀眾往往會忽視日常的傾向。於是讓第一次來到人世的22號像個孩子一般,收藏披薩邊與棒棒糖,看見長號女孩對音樂的純粹喜愛,為街頭的歌聲感動,躺在街上感受風、欣賞天空,忘我地凝視樹梢旋落的葉。
22 號有好幾次說自己正在「玩爵士」(Jazzing),喬則回以沒有這種說法,但關鍵就在於「ing」,22 號當時關注的是自己「正在做的一切」,而非不存在於當下的事物。
這份感受則是在喬第一次演出後返家,獨自彈奏時才重拾。隨著琴聲浮現22號用自己的身體看見的與感受的畫面,浮現兒時的自己與父母、相當平常的用餐時刻、教學的場景……這次喬不再像當初悲嘆「我的人生毫無意義」,那逕自落淚的時刻,觀眾可能都會投射自身,感嘆許多日常其實都是人生中的美好 。
我想導演想表達的,並非只是尋求每一刻的歡快,而是為自己感受到、體驗到的一切賦予意義,且這意義並不來自某種「目的」 ,如導演這麼解釋:
人生的意義從來不是關於外在的一切,而是關於你如何去看待和面對,如何去感受和理解你的內心。
於是 22 號說他在人群中、地鐵上也會害怕,卻仍想活。喬在最後則說:「我不確定。但我會享受活著的每一分鐘。」活著,就是意義本身 。
視聽感受上的巧思
最後想分享我看見《靈魂急轉彎》在視覺與聽覺上的巧思。
首先是視覺上的色彩運用,觀眾應該不難發現,在人世的色彩往往是沉穩的暖色,秋天轉紅的樹葉、紅色的街道柵欄、喬的母親或理髮師褐木色的店舖、深紅色的舞台、喬原先暖黃色的西裝等等,而靈魂界的色彩則是黑白與明亮柔和的藍綠色為主。有趣的是,這樣的色彩設定讓穿著醫院淡藍色衣服,或後來換上湛藍色西裝的喬在人世的畫面中是比較突出的,也可以解釋為藍色的服飾象徵了喬與靈魂界的連結。
而聽覺上,《靈魂急轉彎》的配樂也十分有趣,人世間的配樂最常出現爵士樂,或有著街道熱鬧雜沓的聲響,是較為豐富的聲音;相對的,在靈魂界的配樂較類似科幻電影常出現的電子音效,沒有什麼旋律。可以說也藉由配樂呈現出實體與抽象世界的差異。喬最後的獨自彈奏則是非常溫暖的旋律,搭配上種種回想畫面,幾乎能讓人和喬一起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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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而言,《靈魂急轉彎》無論在視覺美術或聽覺配樂上的處理都非常細膩,加上故事單純的動人和發人省思,是非常適合新年觀賞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