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戀愛論序說》其實就展現了佐野洋子頑皮的性格,事實上,讀過她的作品便知道,她不愛論述、不愛定義,曾與她有段婚姻的谷川俊太郎這麼形容:
她知道論述會讓我們失去什麼。那就是我們自己的身體。
那個令我們既喜愛又厭惡的身體,那個我們既自憐自艾又百般折磨的身體,那個從尚未出生便存在、一輩子承載著名為「意識」的身體,其實才是一切的本質。或是說,在話語尚未形成之前,在感受無法名狀以前,身體已早於一切。佐野洋子不害怕這種集合著矛盾的身體,她知道,沒有這樣的身體,我們就沒有現實。
因此,如果想在《戀愛論序說》看見關於「愛」的論證,甚至被書腰騙了,想要尋找「如何愛人」的方法,那麼,或許會令你大失所望(笑)。
整本書甚至看不見幾個「愛」字,記錄了佐野洋子從六歲到二十一歲的、兒時到青春的半自傳散文,「散」得可以,「散」的誇張。不消多少時間便能讀完,一字一句彷彿沒有目的。
這根本不像文學吧,讀著讀著不免這樣疑問。然而,那些牙牙學語,那些連脫口而出的本身也不明所以的感受,正是她所企圖書寫的那些,關於話語還沒能說得精準、甚至絕不可能說得精準的東西。那些,在被社會化後所定義、所賦予意義的感覺或感情,早在先於話語之前,就被身體體驗。孩子用最真實的容器——身體,體驗著自身與世界的連結,用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方式表達著最真實的情感,若非有著畫家的雙眼,若非執著地抗拒賦予意義,無法如佐野洋子般,看見那些看不見,凝視那個無法命名的世界。
因此,她能寫下:
很高興的表情跟很溫柔的表情是一樣的。
要是我也穿著那種紫紅色洋裝,山口會用那種表情看我嗎?
如果我沒考上,山口也會那樣拚命跟我說話嗎?
我覺得山口那一點也不開心的表情跟溫柔的表情是一樣的。
如同這般或許會很快被長大的我們下了「暗戀」定義的情感,在佐野洋子的敘述裡,不急著命名,她讓身體直接體驗到的情感維持著曖昧,沒有秩序。
我明明不想看,卻還是偷偷看了鈴木先生一眼。就好像被不知名的東西命令,不得不依照命令行事一樣。
鈴木先生很溫柔地看著我笑。
我覺得很想吐,但我知道不會真的吐出來。
她不畏懼寫下矛盾,她本身就是一個矛盾。既害怕常伴多年的貓死亡,又說自己並不愛貓,有時還會無情地把貓從桌上推落。寫了暢銷書《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卻從不把貓當人看待。對她而言,貓並不比其他存在於人類命名之前的所有其他生物高尚。如同她對等地看待萬物,她亦平等地面對各種被身體所體驗到的情感。
讀著《戀愛論序說》,我彷彿重新經歷了一次長大。然而,習於框架的腦袋,仍常常不自覺地企圖為曖昧不明的文字做能夠說服自己的解釋,好生安住渾沌不安、需要秩序的心。雖令人感到可惜,但只要能夠覺察到自身的遺憾,或許同時也為自己開啟了一些什麼,繼續,試著凝視,試著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