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現實與虛幻並行,古老的傳說融入柏林的都市發展,再用不急不徐的影像節奏,延著愛恨情仇軸線推衍渲染,盪漾出謎樣的波紋,像是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魎,從一開始的分手場景就點出無法改變的生命循環與悲劇宿命,在波光粼粼的鏡頭下裡掩面嘆息之餘,亦能恣情的在氤氳靉靆之中嗅到浪漫的詩意,我想這就是《水漾的女人》最令人迷醉的理由,也像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救贖。
導演克里司汀•佩佐 (Christian Petzold) 擅於用影像描繪出對女性細膩的情感,因此除了本片女主角寶拉•貝爾(Paula Beer),2014年的《回不去的時光》(Phoenix)擔綱的女主角的妮娜•霍斯(Nina Hoss),先後獲得柏林影后的美譽。由佩佐所執導的電影近十年來的作品,幾乎是以女性為中心,在浪漫主義之中融合了超自然的思維,除了對愛情的神往,也添加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溫蒂妮 (Undine,Paula Beer 飾),是一位柏林都市博物館的解說員,同時也是歷史學家,負責向遊客導覽都市興建計畫。Undine原文為「水精靈」或是「水妖」,在柏林,有一個街道就叫做「水精靈之街」,更被稱為「北方威尼斯」,柏林周邊都有很多河道、水渠,充滿了沼澤,如同水鄉澤國,四周充滿了神秘的力量。因此,溫蒂妮這位水精靈的化身,對於柏林與河道複雜的網絡如數家珍,對於這個地區的歷史脈絡與文化演變瞭若指掌。
很顯然,佩佐在電影裡的愛情觀是帶有知識和靈性的向度,他將溫蒂妮形塑為知識性的女子,也讓潛水員克里斯多福 (Christoph,法蘭茲•羅戈斯基 (Franz Rogowski) 飾) 為著她的知性與專業傾心不已,不但在溫蒂妮導覽結束後跟她搭訕,甚至在兩人魚水之歡的當下,要溫蒂妮為他一個人解說隔天要在博物館導覽的最新都市計劃,正如克里斯多福對溫蒂妮說:「妳以一種優美的方式說出了這麼充滿智慧的話」。因此,兩人對彼此的吸引不純然是肉體的,更是建立在知識和靈性上的互相愛慕。
這種知性的向度,就另一方面來看,即為節制的情感表達,人在最平靜、最健康狀態的心跳次數大約是每分鐘60下,而在電影中在最浪漫唯美之處,使用了巴赫《D小調協奏曲BWV 974》第二樂章慢板 (Adagio from Bach’s Concerto in D Minor, BWV 974),再配合緩慢而簡潔的影像語言,代表了理性的情感流露,但又增添了幾分感逝傷懷。
貝爾與羅戈斯基的連袂合作,早在佩佐2018年的《過境情謎》(Transit) 就已建立了「無巧不成書」的良緣,羅戈斯基飾演想要藉假冒一位自殺作家身分來進行移民的郵差蓋爾(Georg),但在命運的安排下意外的與作家的遺孀瑪麗(Marie,Beer飾) 墜入情網,佩佐巧妙的運用二次大戰期間的納粹迫害與今日歐洲難民潮來借古喻今。而同樣在《水漾的女人》,佩佐更是回溯至中世紀的傳說,以東柏林為本位的同心圓擴散歷史觀與文學觀,那是佩佐對於影像精神的某種篤定,這樣的敘事工法的確令人悠然神往。
貝爾與羅戈斯基的連袂合作,早在佩佐2018年的《過境情謎》(Transit) 就已建立了「無巧不成書」的良緣
《水漾的女人》男女主角的初次相見,就是在溫蒂妮完成導覽之後的水族館,當克里斯多夫開口邀請溫蒂妮喝咖啡的同時,也因為自己的失足而打翻了魚缸,玻璃的碎片也刺進了溫蒂妮的胸口。就這短短的一兩分鐘的畫面,象徵了溫蒂妮正承受前男友約翰內斯(Johannes,Jacob Matschenz 飾)背叛的錐心之痛,但在此同時,也展開了溫蒂妮的另一段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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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代表愛與恨、夢想與現實、相聚與分離的一線之隔,因此魚缸、火車的玻璃門窗、博物館的窗台等等,都是具有對比性的意含,將原本為兩人共享的情愛世界一分為二,成為一種楚河漢界。而這樣的界線一旦破裂,原本的命運就會產生變化。正如魚缸的破裂就是一個隱喻,所流出的水代表溫蒂妮的內心的憤怒,而魚缸裡的那尊潛水員的小雕像就是象徵克里斯多福,與失意的溫蒂妮在瞬間產生情愫。
整部電影所營造的浪漫氛圍,也充滿了忐忑、懸疑、魔幻,從一開始溫蒂妮對約翰內斯的怨懟「如果你離開我,我就必須殺了你」,克里斯多夫每次的潛水工作也都必須冒著生命危險來完成任務,當溫蒂妮在看到水時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彷彿預示了不可逆的詛咒輪迴。
當溫蒂妮在橋上巧遇舊愛,導致心跳漏了一拍的瞬間,代表她仍對約翰尼斯的背叛耿耿於懷,愛恨情仇瞬間交織。這不禁讓人想起拉威爾 (Maurice Ravel, 1875-1937) 根據法國詩人路易‧貝特蘭 (Louis Jacques Napoléon Bertrand,筆名Aloysius Bertrand (1807—1841) 所寫的鋼琴曲集《加斯巴之夜》(Gaspard de la nuit)。其中的第一首〈水之精靈〉(Ondine,也有人翻譯為〈水妖〉)。而原著筆下的這位精靈是沒有靈魂、也沒有性別的,但很多人都將其定義為蛇蠍美人,經常出現在泉水邊或湖畔,魅惑男人,如果最後與男人結婚,就能獲得靈魂,但如果遭到背叛,靈魂就會跟著消失,並且化為泡沫,回到水中,因此必須要殺掉負心漢,才能保有靈魂,並且擁有下一段愛情。
這也是安徒生《小美人魚》故事的原形,淒美到令人不勝欷噓。因此不論是貝特蘭或是佩佐,都是將場景設定在月光下柔情蜜意的氣氛中,不論是拉威爾用連續不斷的琶音、水波音型的交錯出現、左手聲部明晰的調式 (mode) 旋律,描繪出水精靈楚楚可憐的啜泣聲,水的傾瀉、聲音、流動和漣漪,似乎也在這快速的琶音音群中,用各種不同的音色、力度、織度,漂蕩於現實與幻境之間,同聲嘆息。
誠如迪士尼重新定義了《小美人魚》的宿命,給予皆大歡喜的結局。而佩佐則是用魔幻的方式,在溫蒂妮離奇消失的兩年後,克里斯多夫已娶妻生子,之後克里斯多夫在水中與溫蒂妮重逢,也找回了那尊潛水夫的雕像,那是屬於他們之間的紀念品,像是失而復得的禮物,也代表了救贖、祝福、思念,為這段富有詩意的愛情傳說,賦予無限想像的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