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与妻子在一个冬日凌晨抵达首都机场。
距上次回国,已一年有余。
出了航站楼,顿觉寒风扑面,涌入鼻腔的寒气与雾霾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的鼻子有些熟悉的刺痛。时间已近凌晨,天空仍如罩黑幕,仰头望去,苍穹中的黑色似有生命般蜿蜒流转,让人筋骨皆寒之余觉得透不过气来。
今年冬天,比以前冷好多。”妻子说着,嘴里呼出一团白雾。
搭计程车一路穿越北京城回家,路上时常遭遇堵车,与司机师傅攀谈,方知这些天色蒙蒙亮便开车的人,大多是赶着去城里方向工作的上班族,不禁感叹国人的勤劳与辛苦。
的哥不以为意,“您看见的都是有车的,那些家里没车的,五点多就起来赶公交车了。”
车离家越近,天色也愈加明亮。远处仍有无法被阳光驱散的雾霾 ,似潜伏四周的梦魇,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下车的时候,天已大亮,我瞥见对面不大的院墙上,竟挂着三面红底白字的标语,内容尽是“建设文明城市”或“打黑除恶”之类,在冬日的寒风中簌簌作响,更添杀伐果断的气质。“扫黑除恶”的标语下面,是一只黄色土狗,一见我便气势十足的狂吠。似乎连它都知道,只要靠近这神奇的红色标语便有了倚仗一般。
“明年就是2020年了吧?”妻子瞥了一眼墙角的流浪狗。
“嗯?怎么?”
“我记得去年回来的时候,这里的标语写着2020年前消灭贫困人口什么的。”
“哈哈,还好咱们年前回去了,不然就被消灭在这儿了。”
“跟这儿少废话。”妻子白了我一眼,提着拖着箱子往院儿里走。
回家省亲,总是让人开心的。
给妻子安排好房间,与家人聊了一会儿,忽觉家中暖气闷热,便到楼下的菜市场走走。
菜市场照旧如往年般肮脏混乱,满地污水菜叶,却也极具百姓生活的气息。唯一变化的是价格,凭我一年前对市场的了解,现在看什么都贵得离谱,自觉囊中羞涩,很多人说是拜猪肉涨价所赐,但我却觉得远不止如此。
回程在小区花园里,偶遇多年的邻居罗大爷,难免闲聊几句。
“前些天环保局和城管的来啦,拆了那些个违章建筑和菜市场,咱们这个菜市场,现在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儿啦!小贩儿想进来都得送礼,附近也就这儿买菜还算便宜,超市的东西太贵啦。”罗大爷坐在市场附近的长凳上,在冬日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点烟,随手给了我一支。
“那些小贩儿怎么办?这不一下儿没工作了?”
“还能怎么办?有办法儿的换个地方卖菜,没办法儿的就家走呗。有的连住的房子都给拆了,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卷了东西回老家。”罗大爷靠在长椅上,在冬日上午温暖的阳光吐着烟圈,神情颇为闲适。
“你还记得道口儿那家煎饼摊儿么?你小时候儿老去那个,前几天也被拆啦,做的还挺好吃的。可惜喽,以后得换个地方儿买啦!”提到煎饼,大爷似乎颇为惋惜。
我未曾体会过在这隆冬的深夜被人拆了房子经历,但想象他们领着妻儿老小,带着锅碗瓢盆,在这座寒风瑟瑟的城市中哆嗦着,艰难摸索还家的样子,难免感慨百姓生存之艰辛。又想起清晨与妻子关于标语的笑谈,不禁苦笑。
看来,人家是要办事实儿的。
回到家里,与父母谈及物价,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现在好很多啦,前两天,猪肉要四十多块钱一斤呢。”
每当我听到类似的对话,总感叹当年发明“忆苦思甜”技术的人,他老人家的这项发明,每年为国家节约的维稳经费,怕是够造两艘”辽宁舰“了。可惜生不逢时,换在今天,起码也能得个”共和国卫士“的尊号。
下午妻子醒来,便一起坐上附近超市的免费接送小巴士,去买些应用物品和零食。车上尽是些腿脚不便的老人,唯独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人,他脾气极差,路怒症一般,一路上不停地高声问候其他司机的父母家人。
妻子见状,低头小声对我说:“这个司机好凶……”
“生活艰辛的人大多这样。”我回应着,想起菜市场的菜价来。怪不得朋友曾经和我说,现在想实现菜市场自由,都已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了。
好在最终与司机师傅和谐相处的下了车,在超市采购一番之后,便准备结账回家。
超市的队伍长得出奇,排在我前边的,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叔。他穿着破旧且单薄的绿色棉衣,黑色长裤,上面满是灰尘,脸上却很干净,似乎是才从某个建筑工地下班。眼神躲闪而木讷,佝偻着身子,谨慎而小心地随着人流挪动身体,仿佛一具残破的提线木偶,与周遭的事物显得格格不入。
但旁人似乎对他如空气般视而不见,只有我些好奇的凝视着他的手,由于工作原因,我曾见过许多这样的手。据我的经验,中国劳动人民的手大多如此——粗壮而干裂,青筋虬结,有几处很明显的伤疤,指甲缝里夹着些许黑色的泥土。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好奇,有些腼腆的对我回头一笑,继而转过头去。排在他前边的,是两个本地阿姨,她们的推车中塞满了各式商品,慷慨激昂的聊着诸如“猪肉太贵了”或“某某超市鸡蛋打折”之类的话题,声音嘹亮高亢,时而发出“哎,照这样儿下去,肉都要吃不起了”的叹息。
其中一位阿姨瞥见排在身后的大叔,便立刻条件反射般向前挤了挤,似乎在躲避瘟疫一般,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我不知我身前的大叔是否察觉了旁人的异样,他只是耳朵有些发红,背影也似乎更加佝偻了些。
终于挨到他结账了。
他将手中的商品小心翼翼地放上收银台,女收银员沉默着,眼皮不抬一下的扫条码,我这才看清他手中的商品除了两大包挂面,和十几包拌面的酱和一大壶酒以外,别无他物。每样商品上面,都贴着一张红色的小贴纸,写着大写的黄色“SALE”。
看着大叔略显佝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那贴纸上的红色有些鲜亮得过分,使我的眼睛略感不适。
“这个的打折活动已经停了,你还要么?”收银员扬起手中那壶劣酒,低头看着屏幕发问。她冷漠的声音中有种笃定,显然知道大叔必然不会买这壶酒。
大叔毫不迟疑地回答不要了,未见任何不满,也没任何疑问,只是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标着是二十四块的,咋又四十多块了呢?”可这声音很快被超市内嘈杂的声音淹没,像一块被丢入死水的丑石,并未引起丝毫波澜。
他嘟囔着,眼神却仍旧躲闪,甚至有些歉意,仿佛这是他的错。我想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一定遇到过众多类似的事情,以至于此刻他的淡漠和卑怯来得如此理所当然。
收银员理所当然的把酒放在一旁,迅速把大叔递来的现金收进机器,全程从未抬头。
“今儿怎么这么慢呢?真是TM磨叽……”身后的小伙儿似乎有些不满,我回头对讪然一笑妻子一笑,再转过头,那背影佝偻的大叔不见了,似乎从未出现一般。女收银员也冲我点头微笑:“您好,请问有会员卡么?”
回去的车上,仍坐满了人,刚才身后的年轻小伙儿用手机看着短视频,视频里古怪的BGM和“老铁双击666”之类的声音格外惹人生厌。我看着坐在车窗边的妻子,问她有没有听见刚才那位大叔对收银员说了什么。
“什么大叔啊?我没看见啊。”妻子满脸疑惑。
“没事儿,今年真的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