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季節的困頓

1

許多年前的一個秋天， 接受一個好朋友的委託， 到市郊一個縣市交界沒有地名的地方， 去做維持四十五天的持續性消毒工作。

那大概是九年前或十年前的事了吧。

關於『那年秋天』， 還有一些其他的零星資料儲存在腦海裡， 但比起其他的年份， 這一年應是我活在地球表面三十六年又六個月之中， 記得最少事情的一年了。

（單身， 在一個消毒環境的公司工作， 可以自己接業務， 但公司不協助處理自接工作的糾紛， 由公司指派的工作， 公司要抽18%的佣金， 據說是衛生署的規定。）

那一年秋天之後到另一年的秋天 ，期間能記得的事好像就只有以下這些了。

介紹工作的朋友關係非常遠，是一個已經忘了長相、但還記得名字的小學同學的大學同學。

不過， 當時因為買了一套全新的真空管音響， 急需現款， 也就不顧一切的前往了。

(曾經有幾年， 市區裡的環境清潔工不斷地消失， 謠傳是被找去較遙遠的鄉鎮或區里， 做超過三天以上的長期環境消毒工作， 不明原因的被殺害了。

因此， 那時同業工會為大夥的安全顧慮， 曾明令禁止個人接單， 規定超過三天以上的工作需經由公司接手。 而公司通常是派兩個清潔工前往工作，而且是三天輪一組人前往換班， 這招好像滿有效的。

所以， 因為這個謠傳已逐漸沒人談論， 而我又缺現款， 雖然禁令尚未解除， 但也只好去做了。那時大概想， 可免費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住一個半月， 每天只要除除草， 開開灑水車以及挨戶噴灑消毒水就可以有收入， 其實是滿不錯的， 而且是一見面後就先付了50%的費用， 實在是不用再考慮什麼了。)

到達該地方的那天，吃完午餐喝了兩杯咖啡後， 到城東唯一的加油站把油加到九成滿後才出發， 很順利， 兩個鐘頭不到的時間就到了該地方。

該地方，是一個政府不承認或還沒批准的十三個里的集合地區。

這次的經費， 是由十三個里長共同勸募所得， 但名目上還是以『愛心社區消毒環保節』來召集經費。

在正式進入這十三個里的聯合入口只有一個，也只有一條路可以進入。

進入之前， 接待的人員， 可能是名里長助手之類的瘦臉年輕人， 問我要不要先買點日用品之類的， 我想想要留下來四十五天之久， 可能真的需要些什麼吧。

他把我的房間地址和電腦開鎖卡片以及一半的訂金交給我後， 只告訴我說『已經五點半了， 而且，我今天也無法加班！』就離去了。 喔， 離去前， 他指了超級市場的方向。

超級市場跟城東最巨大的百貨公司一樣巨大。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悅和惶恐，喜的是，可以讓一向喜歡逛超市的自己逛個夠了， 但惶恐的是怕現金不夠、又不知道這超超超級的超級市場是不是接受信用卡。

巨大城堡般地超級市場幾乎沒有任何外表的裝飾， 如果不是鑲滿霓虹燈管， 五顏六色渙散著光彩的話， 大概會被誤為是大型的工廠或是監獄吧， 一幢水泥塊般的建築。

水泥塊裡頭倒是設備精良， 完全讓消費者感到安心。

一踏進入口， 玄關的牆就遞出解說卡片 並且牆上的電腦自動螢幕也和語音播放系統一起告訴你這三十四層的超級市場要怎麼買東西。

（三十四層樓， 哇！恐怕是現在最近這一段時間裡， 這個國家最高的超級市場了。）

我依照螢幕牆上的指示， 直接上了三十二樓和三十三樓， 因為需要的東西這兩層樓就可以買齊了。

我想， 要在一個完全沒有到過的地方待四十五天， 所必須的除了『食糧』之外， 就只是剩下『精神』了。

『精神』在三十二樓。

三十二樓賣書、唱片、錄影帶、雜誌、複製畫、文具、玩具以及各種『情趣用品』。

『食糧』在三十三樓。我乘快速電梯， 直接越過了三十二樓，開始瘋狂的採購食品。

（非常奇怪的食品街，說不定， 這一樓要比城裏的任何食品街還要大上幾倍。）

我逛完整個樓層，沒看到任何一項生鮮食品， 除了速食品之外， 就只有微波食品了。

還好， 我不是個廚藝工作的愛好者，否則真的會哭， 但， 好像沒有廚房也滿奇怪的， 也許這附近的房子都沒有廚房吧。

我好奇的按下電梯旁的服務鈕， 請語音系統回答我疑惑的問題。

（Q:為什麼沒有生鮮食品？

A:您不會需要。）

就只有五個字， 等於沒有回答。

我把在三十三樓買的各種食物（也許說『飼料』比較恰當）透過『貨物輸送電梯』送到一樓出口， 然後走到電扶梯向下繼續採購。站在電扶梯緩緩下降時，我想起自進了這巨大的超級市場後，沒看到任何一個人， 包括店員或消費者，我一直都和電腦或機器交談。

（情不自禁顫抖起來了。)

但， 也許是這裡經營得下去的原因吧， 人工太貴了，全部使用電腦和機器執行、管理。(這樣猜測除了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麼恐慌害怕之外，也練習一下以前修過的《人力資源管理》課的成本結構篇。)

可是到了三十二樓，我的顫抖就自然停止了， 因為這裡單是唱片， 就足以使人流連忘返了， 我是那種沒有愛人不會死、沒有聽音樂會死的人。

我買了四十五張CD， 從Abbt Lincoln 這黑女人歌手到Wes Mongomery 這個偶像吉他高手；按照字母細挑精選， 恰恰好補足了我爵士樂收藏所遺漏的一些。

不多不少， 剛剛好一天可享受一張。

買完了CD， 我甚至後悔著， 是不是應該把新買的音響組合搬來才對。

乘坐電梯， 快到停車場時， 想到剛才購物的無人場景， 害怕感又再度浮升。

真的是，有種連心臟都快撞出胸膛的錯覺。

2

在車子裡， 禁不住的急著把買來的CD， 一片一片的拆開。

車子裡除了空調的聲音，響起了桑尼羅侖斯在一九五七年十月三日左右出版的『A Night at the Vanguard』的薩克斯風。這『名字』，喔， 錯了， 這『題目』很難翻成中文， 總之是個描述夜晚以及勞資不平等以及領導姿態等嚴肅題目的演奏曲。

太嚴肅了， 我又換了一片， 這片可能較好， 因為一放出來就是『田納西華爾滋』， 但也還是桑尼羅侖斯吹的， 但是這是成名曲，吹得悠哉以及透明的表現方式， 令人陶醉。

陶醉在音樂的高潮結尾時， 突然看到我宿舍的號碼了。

3

按下門把， 伸出來接收卡片的平板機械手， 我把卡片刷過， 窗戶即打開， 伸出輸送帶， 我把車上所有的東西擺到輸送帶上， 幾分鐘後， 用品都已經輸送到各房間了。

沒用任何員工， 嗯， 真省錢。

4

四十五片CD, 已經聽到第三十八片了， 每天戴著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開著灑水車，算是很逍遙。 有時， 也要用強烈藥劑的無痛噴射器捕殺野狗， 剛開始覺得不太習慣， 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有養狗吧， 但， 到聽第三十一片CD時， 已經很適應了。

甚至到後來， 發現自己如果一天捕殺不到任何一隻野狗， 就有點受不了。

後來， 因為野狗全沒了，自己竟有種異常的手抖現象。

我猜， 這個地區， 應該一隻狗也沒了。

因為， 這裏的住家， 全部不需要狗。

我開始確認這件事的意義和關聯感。

5

狗和人的關係， 可以是①守衛 ②寵物。

但， 如果， 連一個人都沒有， 那麼當然①、 ② 的關係就不必成立了。

四十五天裡， 這裡就只看到我自己一個人、以及四十五天前，那個里長助手似的瘦臉年輕人。

真的就只有兩個地球人而已。

所以， 不會有住家需要狗。

所以， 狗都成了野狗。

6

回憶起來， 那個只有電腦和機器的城鎮， 很冰冷。

真的。

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