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小又好的早餐

我十八歲上大學，三十三歲結婚。十幾年的光陰，除了當兵兩年每天啃饅頭，平常是難得吃一頓早餐的。除非熬夜過了頭，天都亮了，有時候會興起出門，騎十幾分鐘摩托車，專程去吃一頓早餐，再回家睡覺。

跨上摩托車的時候，還是濛濛亮的天色，路上人車杳然，只早班公車盡責地靠站離站，在寂靜的大街上發出巨大的吭哧聲。我在豆漿店總是點一個糯米糰（甜口味的『糖飯』，只放老油條、白糖和花生粉），一碗鹹豆漿，一份蛋餅，若是很餓，再加一套燒餅油條。慢慢吃完，騎車回家，天色已然大亮，人車雜遝，整座城市精神矍鑠地運轉起來。只有我逆著大家的方向，撐著肚子睡眼惺忪回家，一覺到中午。那些年，我的生理時鐘大概和歐洲東部時區同步吧。

所以記憶中青春時光的早餐，總是睏倦著，夢遊一樣吞下肚的。就生理功能而言，那恐怕更近於許多人的睡前宵夜。

婚後，我的作息一夕之間就調回了「正常時區」，和上班族的妻同步。早餐這件事，從此變成日常生活一部分──婚前慣性熬夜不吃早餐的我，從沒想過「做早餐」會變成每天起床第一件日課。

早餐吃什麼呢？不外乎咖啡、主食、水果。

早餐的核心，是咖啡。我和妻都是咖啡因成癮者，沒喝就醒不過來，甚至還會有頭疼暈眩的戒斷症狀，非常要命。幸或不幸，我們在義式咖啡初初引進台灣的九十年代中期，就認識了極認真的barista，喝過了極好的店，從此再也沒法將就了。於是即使在家做咖啡，也得有家常的講究。算算這些年，我總共煮了超過一萬杯咖啡，如今自己做的flat white，應該不輸市面上八成的咖啡店吧。

咖啡對了，身心安頓，其他都好說。比方麵包，自從習慣用鑄鐵鍋和烤箱做鐵鍋麵包，已經很少光顧麵包店了。每次烤一顆，放涼切片凍起來，可以吃三天。自從買了電動攪拌棒，還可以自己打花生醬：花生仁烤熟放涼，加鹽加糖連皮攪打成醬盛進玻璃罐，非常簡單。一旦吃過自己做的，就再也回不去市售產品了。

妻從十二歲上國中開始，岳父每天都會趁她還沒起床就削一顆富士蘋果，煮一粒白煮蛋，用塑膠袋裝好。等她終於賴夠了床，匆匆忙忙漱洗更衣，出門前只來得及喝一杯牛奶。這袋每天固定的早餐，是拎到公車上或帶到學校才吃的。

這一果一蛋的早餐，一直持續到她上高中、上大學、出社會，除了出國留學那兩年，從來不曾中斷。岳父並非善廚之人，他畢生最細心、最持久的廚房活兒，大概就是每天早上替女兒削的這顆蘋果，和這粒白煮蛋了。這每天的早餐任務，直到她出嫁，才終於結束──岳父應該是若有所失的。

結婚之後，我也決定接續這早餐的日課，起初多少也有讓岳父放心的意思，後來就變成習慣了。先煮兩顆蛋：用單柄牛奶鍋，水少沸得快。水沸轉小火滾個七八分鐘，就可以上桌了。我喜歡溏心蛋對剖，滴兩滴白曝醬油。妻喜歡全熟的蛋，不用油鹽佐料。我總是先把自己那顆撈出來，妻的那顆多滾三分鐘。

趁著蛋在鍋裡滾，一面烤麵包，煮咖啡，當然還要削蘋果，當然也是富士。

說來慚愧，我在結婚之前從來沒用過「刮皮刀」，也從沒注意過母親下廚時候是怎麼使的。幸好上手不難，很快就習慣了。很久以後才發現：我削皮的方向從外而內、由上而下，正好跟大多數人相反。不過當然這是無所謂的，蘋果一樣好吃。

現在妻上班已經不大需要趕時間出門，我們遂能坐著吃一頓早飯，閒話幾句，吃完了，就能開工面對這一天。這一片自家的麵包，一杯咖啡，幾片蘋果，就是我們的小日子好日子了。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