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883年,13岁的赵静安跟随谢福恩,又一次乘坐用燃煤蒸汽机驱动的轮船,横渡太平洋,回到了中国。此时的古老中国几乎每个通商口岸都建起了崭新的西式教堂,以教堂为据点,肩负传教使命的神职人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艰难的探索。
在人类的世界,宗教是一种具有生命特征的精神存在,宗教一旦产生就像生物有了活性,本能的追求繁衍和扩张,但是,就像西式教堂对比于中式建筑的突兀,或者像白种人对比于东方人的触目,双方有太多的格格不入,难以融入彼此,冲突甚至仇恨绵延不绝。
谢福恩前来接替的这位教会学校的校长叫莫里森牧师,他热情的欢迎谢福恩的到来,但他其实并没有任何严重的疾患,他只是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国度,想要尽快的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国家,你能来接替真是太好了。”这位即将卸任的校长在招待谢福恩的晚宴上倾诉他的抱怨,“你看,中国人供奉很多的神灵,我们的差别好像只是宗教的不同,但其实是,中国人根本就没有信仰。中国人只有在生育遇到麻烦时,才会跪拜观音求子;科举考试之前,才会想到去求助传说中管辖考试的文曲星;也只有在生病之后,才会去寺庙给药王爷上香。宗教对他们来说只是日常交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交易的价值,不管是庙里的神仙,还是生活里的活人,他们瞬间就会离你而去。你看,在中国最宏伟的建筑,不是代表信仰的教堂,不是清真寺,不是庙宇,而是代表权力的皇宫,对权力的崇拜才是他们的宗教。”
“是的,这些都是事实,”谢福恩放下手中的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和嘴唇旁浓密的胡子,“但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包括此刻我们能坐在这里,享受着这顿美味的晚餐,也包括人世间所有的隔阂与彼此之间的难以理解。
我想起圣经箴言里有这么一句:一心信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上帝告诫我们应该无条件的信任他,尽管我们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但仍要爱他。上帝没有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没有告诉我们中国人和美国人为什么会有这许多的不同,上帝只告诉了我们应该爱他,不去质疑他的安排。信仰是什么呢?我想,信仰就是能让人们在迷茫时坚持下去的力量吧。”
“你说得对,信仰使我们感恩上帝的安排,但我看中国人可未必。不管怎么说吧,我要感谢你的到来,我就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了,让我们干一杯。”莫里森端起酒杯向谢福恩敬酒,“我祝你好运!”
谢福恩很快接手了这所教会学校的工作,把教室粉刷一新,学校的经费不足,他自掏腰包补贴开支,给孩子们提供免费的午餐。他还在住所里接待求助的教民,用乙酰水杨酸治愈他们的头疼脑热,用酒精和碘酊帮助他们消毒皮肤,收敛创伤的伤口。这些化学制剂比起当地江湖郎中的草药,确实是有效多了,教民们纷纷传说谢福恩给他们用的药水是神仙水,上门求助的人日渐增多。从接任的第一天开始,谢福恩就处于忙碌之中,要做的事情每天都忙不完,赵静安也跟着忙前跑后,俨然成为了一个繁忙的小助手。
一天黄昏,住所又来了个求助的陌生人,衣衫褴褛,脚踝处严重感染,流淌着脓血。
“我叫罗八,从很远的乡下到城里来看脚,别人都叫我来找您,说您这有神仙水。”陌生人说。
“坐下吧,来,让我看看。”谢福恩抬起了罗八一只满是污垢的赤脚,显然他穷得没有钱买鞋,“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上山砍柴,踩到了猎户暗装的陷阱。”
谢福恩取来自制的悬空固定四肢的木架,把罗八的脚架起来,给他清洗伤口,涂上碘酊,用透气的纱布包扎好,再送给他一双自己未穿过的新鞋。做完这些,天色已晚。
“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刚做了伤口的包扎,不宜运动,你就在这住一晚吧,明天天亮了再走。
我们先吃饭吧,来吧,张妈已经为我们做好了晚饭。”张妈是谢福恩雇请的厨娘兼帮工,“张妈,我们今晚有客人了,请用招待客人的那套餐具上菜吧。”谢福恩对一旁的张妈说。
张妈上菜的餐具是一套西式的纯银餐具,富丽堂皇,像一件件艺术品,但如果拿去熔化,也是制作银元和银锭的上好原料。
“进餐前,我们都会做餐前祷告,感谢上帝的赐予,你愿意跟我们一块祷告吗?”谢福恩问罗八,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国人传播上帝的恩典。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那请原谅。”谢福恩和赵静安、张妈双手合十做起了餐前祷告,“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感谢上帝给了我们如此丰盛的食物,给了我们力量,让我们身心得饱足。让兄弟姐妹都能不断有喜悦,让我们能在主耶稣的关爱中继续得自由。阿们!”
桌子上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有点昏暗。
“张妈,去把那两个烛台也拿来点上吧。”
张妈拿上来的烛台也是一对西式的纯银烛台,装饰着富丽的纹饰,一个烛台可以点两支蜡烛,两个烛台就点亮了四支蜡烛,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到现在还不会用筷子,这套餐具是我的祖母留给我的,我一直带着。宫保鸡丁和麻婆豆腐是张妈的拿手菜,盛在漂亮的盘子里,不单美味,还赏心悦目。”
“是的,就像过节一样。”罗八艳羡着说。
第二天清晨,谢福恩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张妈急急走来报信。
“老爷、老爷,放在厨房的那套银器不见了,昨晚的那个人也跑了,准是他偷走了。”
“是吗,他走得这么早。”
“这都怪我,昨晚我只把烛台锁回了柜子,餐具清洗完,放在了厨房。”
正在这个时候,两个官府的衙役押着罗八推开了院门,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了被盗的银器。
“校长大人,快看看,这些银器是不是这个人在您这偷的?这个人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出城,鬼鬼祟祟,身上还带着这些贵重的银器,看他脚上的纱布,他说是在您这给包的。”
“他都说什么了?”谢福恩问差役。
“他还想抵赖,什么都没说。”
谢福恩转向罗八,“我的朋友,你干嘛不告诉他们,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走得这么急,还有一对烛台忘了拿。张妈,去把那对烛台也拿来送给这位先生。”
张妈诧异的看着谢福恩,说不出话来。
谢福恩对张妈说:“去吧,去拿吧。”
“这真是您送给他的?”差役问。
“是的,是送给他的,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放了,然后,请你们赏光,到屋里坐坐,品尝一下我新开的一瓶葡萄酒,好不好?”
“好吧,那我们就放了他,去跟您喝一杯,这不打扰吧?”
“不打扰,你们赏光,我很高兴。”
“那好吧,那我们就喝一杯。您还甭说,您的这个洋酒我们刚喝的时候还有点喝不惯,但现在都已经上瘾了。”
除了喜欢精美的银器,喜欢喝一点葡萄酒,谢福恩还喜欢收藏中国的古董,尤其是喜爱青铜器皿,在北京任教时就收藏了一些,到了山东烟台,闲暇之余免不了逛逛街市上的古玩铺子。与只关心古董能卖多少钱的藏家或商人不同,谢福恩是被那些古董呈现出的美感所打动,他好奇于古人对于美的追求,以及投入其中的智慧和努力。
在一间古玩店,谢福恩看到了一只独特的樽型青铜器。这只樽店家还没来得及去锈,斑驳的锈迹上还挂着黄土,显然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不久。谢福恩问了价钱,付过订金,请店家吴二去完锈,送到他的住处。
两天后,吴二领着两个盗墓贼马勇、马占兄弟,提着个盒子来到了谢福恩的住处。打开盒子,露出了一只错金错银云纹的青铜樽,樽体典雅高贵,云纹错落别致,樽体四周环绕五个错金铭文,熠熠闪光,与去锈前的样子判若两物。五个错金铭文看不出是具体什么字,在一百多年后才由考古学家解读了出来,大意是“认识你自己”,但那是后话了。
“大人您真是好眼力、好福气啊!”吴二奉承着说,“这宝物是这两位兄弟搁小店寄卖来着。那天,他们前脚刚走,您后脚就来了。粗看时,我也没觉得这件物件有多稀罕,没曾想,收拾完后是这样的宝贝。您是个行家,一定知道这错金错银的铜器,在上古时,可是最上等的人家才能拥有的器物,不单彰显财富,还象征着权利。按那天您给的价钱,确实低了点,您看,是不是可以给我们几位兄弟多加几个赏钱?”
谢福恩仔细端详这只樽,做工细腻、造型独特,确实是件难得的珍品,尤其那几个错金的铭文,在所有的记载里从未见过,凭添了许多研究的价值。有铭文的古器物的价格,也确实要比没有铭文的要贵上不少。
“好吧,你们还需要多少银子?”
马占、马勇兄弟刚想开口,吴二却抢先说:“大人,您看这样的宝物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但我们收了您的订金,也不能失了信誉,您看,就再多五百两银子如何?”
来之前,马占、马勇兄弟和吴二商量过,打算再多要个三、五十两就很好了, 他们对吴二刚才报出来的数字都很吃惊,可让他们更吃惊的是,这洋人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拿到银子,三个人发了笔不大不小的横财。出了大门,直奔城里最好的酒馆,点了满满的一桌酒菜。
“大哥,我可真佩服你,你只一句话,那洋人就乖乖的掏出了白花花的银子, 五百两,真是痛快啊!来,今天我们哥俩好好敬你!”马占朝吴二端起了酒杯。
“佩服什么呀,告诉你们吧,这一路我都后悔死了。你们没瞧见那洋人给咱们银子时的痛快劲?我估计跟他再多要一个五百两,他都不带犹豫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这洋人可真是个财神爷,我估摸着他去给咱们取银子的那间屋子里肯定还藏有更多的银子。”马勇也没去接马占的酒,一边低着头夹盘里的菜,一边说。
吴二接着说:“我留意了一下,那洋人的宅子独门独院,跟他一块的好象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马占放下了酒杯,疑惑的看着这俩人,“你们是说……”
贪婪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财富的获得会引发对更多财富的贪求。酒菜还没吃到一半,两个盗墓贼和一个古董贩子就商量出了一个发更大财、挣更多银子的办法。
谢福恩虽不是职业行医,但常用掌握的简单医术,给教民们诊治一些常见的疾病,也从不收取报酬,所以,教民遇有疾病都愿意请他诊治,谢福恩也多是尽力而为,从不推辞。
工作日渐繁重,能协助谢福恩的助手只有一个,就是赵静安。小赵静安每天跑前跑后不得歇息,这天他终于病倒了。傍晚,谢福恩送走了最后一名前来看病的教民,关上了院门,这才终于有空也给赵静安看看病。
谢福恩提着个便携的出诊包来到赵静安的床前,他从包里取出听诊器,给赵静安听了听胸腔和肺部的呼吸音。呼吸音清晰无杂音,问题不大,赵静安只是劳累加上小感冒。
谢福恩给赵静安配了乙酰水杨酸,看着他服下,然后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放在桌子上,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静安,不用担心。”在美国说英文的时候,谢福恩叫他杉尼,在中国说中文的时候,则叫他静安。
“是的,我知道。”
“你真的长大了,这些天你都是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在工作。我一直等待这一天,等着在你即将开始你的成人世界的探索之前,把一些话告诉你。”
赵静安好奇的睁大了眼睛:“是不是就像一把钥匙,学会了就可以打开一扇大门?”
“在我还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有一把打开成年人的世界的钥匙?所以我曾经很努力的去学习,学习物理、学习化学、医学,但最后的结果是失望。虽然,我们偶尔确实能给人们治愈一些很小的疾病,也经常可以缓解一些病痛,但总的来说,我们只是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安慰。我们一生努力,最终还是会随着各种痛苦而离去。
“那应该怎样?”赵静安听到谢福恩这样说,好像有点失望。
谢福恩接着说:“我没有找到理解这个世界的钥匙,但我确信找到了上帝的存在。上帝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始终,他时刻敞开着胸怀,让我们时刻感知着他的存在和安排。上帝做的最好的安排就是人们常说的美,比如音乐,把音符按着某个顺序排列在一起,就能带给我们沉醉的美。还比如凯蒂,她是如此之美,美丽的女子是上帝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最精妙的安排。”
听到教母凯蒂的名字,赵静安猛然的点头,心中无比的赞同。美丽的女子是上帝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最精妙的安排,赵静安从心底里记住了这句话。
谢福恩把目光投向放在桌子上做为摆设的青铜樽,“还比如这只古老的青铜樽,它是如此精致,凝聚着那些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的人们的智慧,甚至还让我们看到了它上面闪闪发光的文字,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感到它很美。甚至人世间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欢聚与别离,当我们隔着长长的时光回看他们,感受到的也已不再是痛苦,而是美,是无比壮阔的美,甚至是悲壮的美。上帝指引我们每一个人去实现他的美,驱使我们毕生追求,但却不告诉我们,他的目的是什么,意义在哪里?你能感受到这些吗?”
13岁的赵静安显然还理解不了这些话语里的玄思与含义,但他隐隐约约的觉得,有力量透过这些话语在向他传来,他肯定的点了点头。
谢福恩让赵静安休息,熄灭了煤油灯,拎着出诊包离开了卧房。他没有注意到,他把听诊器忘在了桌子上。
入夜,吴二请了抬轿子,急急叩响了谢福恩住所的院门,他说他的老婆突然口流白沫抽搐不止,请谢福恩赶紧去给看看。
谢福恩说;“好吧,你先赶紧回去,我收拾一下,马上赶去,我骑马,也许比你们还先赶到 。”
吴二想,也好,他老婆的那个病今晚够谢福恩忙上好一阵的,只要能把他引去就成了,剩下的就看马占、马勇兄弟俩的了。于是吴二自己坐上轿子,回家等着去了。其实吴二给他老婆喝了一碗用钩吻煎的糖水,剂量不大,毒死一只鸡是差不多够了,但人绝对死不了,顶多是难受个三两天而已。
谢福恩背上出诊包,跨上马背,刚一出门,躲在远处暗影里的马占、马勇兄弟就跳了出来,动作娴熟的翻墙进了院子。
到了半道,谢福恩突然想起听诊器忘在了赵静安的房间里。他调转马头急急往回赶。当他翻身下马,走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了书房里有一支烛火在晃动。
“静安,是你吗?”谢福恩叫着赵静安的名字,但没人答应。谢福恩继续走过去,当他推开门,还没看清屋里的人是谁,一把匕首就猛的从身后扎进了他的心脏。
赵静安在自己的卧房里已经早早睡着了,听到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没等完全清醒,就听到了从书房传来的惨烈的呼喊声。他推开窗户,正好看到马占、马勇兄弟仓皇的往屋外逃去。
洋人被杀惊动了朝廷,美国使馆向大清国政府提出交涉,要求大清国政府加快侦办案件,切实保护美国公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大清国政府则向美方表达歉意,承诺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全力保护包括美国公民在内的在大清国的所有外国侨民。
压力之下各级官府倾巢出动,三名窃贼很快逐一落网。杀人偿命,官府大员邀请赶来料理后事的谢福恩的兄弟迈克尔亲自监斩。刑场上,各路监斩围坐一旁,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人头滚滚落地。
官府抚恤了一笔银子,迈克尔把这笔银子留给了赵静安,把他送回了北京的家中。在处理谢福恩的遗物时,赵静安留下了几本谢福恩给他上课用的书籍,在书籍里夹有几张他在庄园里的合影,和几页谢福恩弹过的乐谱,赵静安意识到再没有人给他上这些课了。其余的物品迈克尔则打包运回了美国,包括那只浇筑着象形文字的青铜樽。
谢福恩的遗体先是葬在了北京滕公栅栏教会的墓地,数年之后迁回了美国,安葬在康涅狄格州休沙通尼克河畔的家族墓地。谢福恩的墓碑上镌刻着这么一句话: 感谢上帝,我终于完成了他要我去完成的一切。
赵静安没有机会给他的教父上过坟扫过墓,一百多年后,是他的儿子赵新民去拜祭了谢福恩的墓地。墓地整洁而宁静,赵新民在谢福恩的墓前放下了一束美丽而鲜红的美人樱。
在谢福恩离世一百多年后,人们已经能够通过把微观世界放大数亿倍的电子显微镜,欣赏到了宇宙间最美的曲线:DNA双股螺旋。人们已经知道自身的全部基因是由31.6亿对DNA碱基对所组成,并测出了它们排列的序列。人们已经能够理解,美就是按照某种意志排列的序列。
但是,尽管人们已经知道了那么多,在赵新民肃立于谢福恩墓前的那个时刻,人们还是无法理解美的意义是什么,这所有的序列的目的又何在?而这一切的安排,又是否真是来自全能的上帝?
五
小赵静安的爹赵大贵一直做着送水的苦力,得着了送回来的儿子,和留给赵静安的一笔银子,思前想后,决定动用这笔银子,在城外买了一口甜水井,做起了水商。
那年月,井水是全北京唯一的水源,除了皇宫的用水是每天由皇家车队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之外,寻常百姓要么是几户人家合力挖一口土井,要么就是跟水商买水。土井一般深不过三米,属地下浅层,水中含碱,味道极苦,称为苦水。全北京的天然甜水井一共只有五口,富裕人家才用得起,聚居东交民巷的洋人是其中的用水大户。赵静安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洋人打起交道来自然亲近了许多,又是个孩子,乖巧可爱,很快赵家父子就几乎垄断了东交民巷一带供水的生意。
一车一车的井水卖出去,一分一厘的利润攒下来,转眼间就这么过去了十来年,赵家成了京城里的殷实之家,赵静安也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能是因为身体快速发育的那几年得以有肉类和奶类为主食,成年后的赵静安比大多数北京孩子的身高高了许多。站在父亲的身边,赵静安比父亲高了两个头,不像是父子。这可能就是环境影响基因,发生了突变的例子,这种身材高大的基因后来也遗传给了赵新民。
赵大贵给儿子说了门亲,说下的是东城钱粮胡同吕老爷家的二姑娘。吕老爷是“裕和”银号的大东家,赵家经营饮水所获的银钱大多在裕和寄存周转,是裕和的大主顾。吕老爷十分赏识赵静安,觉得这个后生年轻有为大有前途,而赵家则想着借助裕和的实力,收购更多的水井,雇佣更多的水工,把买卖做到更大。这样一来,这桩婚事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
婚姻是一种制度,差不多是人类发明的各种复杂的制度中,最容易理解的一种。婚姻虽然经常伴随了人们对利益的考虑,特殊的婚姻甚至还包含有权利的勾兑,但婚姻总还是为了一个最简单的目的而服务着,就是为了繁衍和生育。但是,这个最简单的目的却给赵静安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因为不知何故,自打离开谢菲尔德庄园的那一天起,赵静安的男根就再没能象模象样的勃起过一回。
下等而直接的妓馆、上等而优雅的曲班,赵静安都去试过了。曲班里的姑娘也各个婀娜妖媚,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但她们在赵静安身上的所有努力都毫无反应,只好劝他去多找几个名医,好好看看。得知这个事情的其它客人,就会经常拿来做与姑娘们调笑的谈资,你们看,还是应了老祖宗们的说法吧,这牛高马大的东西就是不中用吧?赵静安听到了这些取笑,但并不恼怒,他心里清楚,阻隔在他和女人之间的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心里那张巨大的铜床。
赵静安渴望得到一张这样的大铜床,为此寻便京、津各地的商号、洋行。有几家商号曾答应按他提供的式样,试着联系海外的家具公司,看能否特别定制,但最终也是没了下文。他还委托过一家熟悉美国业务的洋行,去寻找当年的庄园,他已记不清确切的地址,只告诉他们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方位,委托洋行派人去找,并写了一封信,说当年的小杉尼已经长大成人,还发了财,对教母和当年的一切甚是想念等等。
等到婚期将至,铜床还是杳无音信,赵静安只好另购了一张庄重体面的中式雕花木床,做了婚床。
迎娶的这位吕家的二姑娘,名叫翠喜,大家闺秀,模样端庄。嫁到赵家后,晚上熄了灯,男人总要在她的双乳上或亲或咬、或抚或弄,直到睡着了还要握着她的乳头不放。翠喜打小在闺中长大,对于男女房事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出嫁前母亲在她耳边的几句耳语。母亲说,入了洞房男人会爬到你的身上,你就由着他,他想干什么你就顺着他。开始的时候会把你弄得很疼,但疼过几天就好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翠喜记住了母亲说的话,入了洞房,男人果真爬到她的身上,还脱光了她的衣裳,在她身上摸了个遍,羞得她紧闭双眼,紧张的等待着母亲告诉她的那个“疼”。 但一天天过去,没等到任何的疼,倒是男人的抚弄让她生发出一种越来越难以启齿的痒来。
有些夜里,男人刚一触碰她的乳房,浑身的皮肤就会立刻紧张到绷得紧紧的,热气顺着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身上游走,灼得她从心里到身上,到处比蚂蚁爬还要煎熬万分。这时候,她多么渴望男人除了抚摸,还能再对她做点什么,哪怕是把她拆成了几块她也心甘情愿啊!可是,到底希望男人对她做点什么呢?她也说不大上来。望着握着她的乳房睡熟了的男人,一夜一夜,她只能用双腿夹住柔软的被子或者枕头,抵御着通体的躁热和渴望。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城里就闹起了义和团。先是山东陆陆续续传来消息,说越来越多的人练一种叫“义和拳”的神拳,练好的人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义和团的宗义是“仇教灭洋”,在山东各处驱赶洋人,烧毁教堂。再后来,又听说义和团从山东进了直隶。当有一天,管家杜升从天津回来,说在天津城里也看到了红布包头,腰系红巾,手提大刀的义和团。赵静安方才感到,事情真的是有点不好了。
杜升去天津,是赵静安差遣他赴瑞记洋行送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前两日,赵静安意外收到一封天津瑞记洋行的来信,信中询问,他是否于数年前在瑞记洋行做过一次特别的委托,委托他们在美国寻找一个庄园里的一张特别的铜床。现在这张特别的铜床已经找到并能购买,如仍需要,请速到瑞记洋行交付定金,货物不日即可由美国装箱启运云云。
原来,当年瑞记洋行的美国采办接到委托后,确实找到了谢菲尔德庄园,也见到了庄园的主人杰克和凯蒂。谢福恩死后,凯蒂成为了庄园的唯一继承人。杰克得知凯蒂是唯一继承人之后,开始追求凯蒂。被抛弃的露西小姐悲愤难平,点燃了常与杰克幽会的草料仓。人们猜测露西可能只是想烧掉庄园,宣泄被情人抛弃的愤怒,但干草燃烧的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想,拿着火把四处点火的露西,最终没能从草料仓里跑出来。
杰克带领四处赶来的工人们,奋力扑灭了大火。大火烧毁了草料仓和附近的牛棚,在火场的灰烬里,工人们找到了露西烧焦蜷缩的尸体。
杰克擅长养牛,安葬完露西,她向凯蒂许诺,他可以把庄园的牛棚恢复起来,养更多的母牛,母牛可以产更多的牛奶,生更多的小牛,小牛肉可以卖很好的价钱。当瑞记洋行的采办找上门来的时候,杰克已经接近实现他的梦想,庄园已经改造成周边县郡最具规模的牛场。牛圈里挤满了准备出栏的小牛,庄园所有的空地都被利用起来,伐倒了树木,公牛和母牛挤满了草地和水塘,方圆数里之外都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的新鲜牛粪的气息。
凯蒂为杰克一连生下了五个孩子,当她在客厅里请瑞记洋行的采办经理喝咖啡的时候,高高隆起的肚子里正怀着杰克的第六个孩子,皱纹已经爬满了她的眼角,脂肪堆出了松弛的下巴和肥厚的脖颈,时光已夺走了她所有的美丽。凯蒂抹着眼泪看完了赵静安的来信,她说她记得小杉尼,她说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很多美好的时光。
杰克一头的金发也已经开始谢顶,牛仔裤的腰围增大了一次又一次。杰克也说记得这个小杉尼,为他在中国发了财感到高兴。他把采办领到二楼的卧室,参观了那张独一无二的铜床,他告诉采办,在这张床上他已经让凯蒂生了五个孩子,各个像小牛一样健壮,现在第六个也快生了,他可不想把这张大床让给一个中国的小财主。
杰克介绍这一切的时候,他的五个孩子正疯狂的在楼道里追打,卧室的地板和大铜床上已经不太白的床单,沾满了孩子们的鞋印,和用作打闹玩具的喂牛的草料,楼下则传来打翻器皿的声响,和凯蒂充满绝望的呼喊。
大概过了两、三年之后,这位采办坐在华尔街上一个临街的办公室里,浏览当天报纸上的股市新闻,杰克敲响了他的大门。
凯蒂的前夫谢福恩的兄弟迈克尔,是华尔街上经营得不错的股票经纪人,杰克养牛赚了些钱,迈克尔推荐他把积蓄投入了美国铁路的股票。当时美国的铁路正值方兴未艾的黄金时期,不断延伸的铁路迅猛的提升着美国的国力,铁路把北美大陆所有的城市一个个连接起来,形成了统一的市场。
市场自发的追求效率,把资本、物资、人力按最优的方式组织了起来。这个把各种资源组织起来再重新配置的场所,就叫股市。华尔街的每个人都在买卖美国铁路公司的股票,股价持续上涨,铁路公司的股票涨到了比金矿还更值钱的地步,涨成了巨大的泡沫。
杰克不知道这些,跟大多数农民一样,他只会养牛,养牛是他的专长,但也成为了他无法超越的边界。一种知识的获得,会成为再获得其它知识的障碍,这是生活中很容易观察到的多数人的特点。杰克是养牛的专家,但无法理解股票和这个时代的变化。
养牛越来越不景气,铁路把价格更便宜的牛肉从四面八方运来了纽约,价格下跌,杰克养的小牛卖一头亏一头,牛奶也经常卖不完,有时候要倒掉河里。
铁路股票的泡沫也开始破灭,暴跌突然而至,而且暴跌接着暴跌,完全没有止步的迹象,恐慌的气氛笼罩了华尔街。华尔街的恐慌通过报纸新闻,和持续下跌的股价,把恐慌扩散到了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杰克也慌了神,股市里有他毕生的积蓄。
这天他早早赶来华尔街找到了他的股票经纪人,但倾巢之下亦无完卵,迈克尔也正在焦头烂额之中,毫无办法。
“我连给牛买饲料的钱都没有了。”杰克说。
“我也没有办法了,现在是股灾,华尔街也没有钱了。”迈克尔建议他把母牛卖掉或杀掉。
从股票经纪人的办公室出来,茫然的走在华尔街的街道上,人到中年的农场主想着家里还有6个孩子和一大群牛嗷嗷待哺,心情黯淡到了极点。他抬头看到了瑞记洋行的醒目招牌,他想起了那个中国小财主。杰克推开了瑞记洋行的大门。
“我连给牛买饲料的钱都没有了。”杰克说。
“你应该把母牛卖掉或者杀掉。”采办经理也同样建议。
“不,我不能卖掉或杀掉她们,不不不,我不能那样做。我需要的是借一笔钱,继续养着她们,等别的牛场把母牛都杀完了,我的牛就又值钱了。以前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我知道该怎么办。”
“股灾了,华尔街也没钱了,报纸上说昨天还有人跳楼了。”
“上次您到我家,告诉我小杉尼要买我的那张大铜床,他现在还要买吗?我现在可以卖给他了。”
“那太好了,这我完全可以为您效劳。”
“那您可以、可以,先借我一点钱吗?”
“好吧,说说看,您需要借多少?”
许多年后,在世界的另一头的中学课本上,倒牛奶是用来证明资本主义邪恶本质的著名段落。工人们广泛失业,没钱买牛奶,资本家把过剩的牛奶倒掉,而穷苦的工人们则嗷嗷待哺。
所有的经济危机只有一个关键词,没钱。那时候,全人类的知识领袖都尚未理解货币的魔力,尚未理解工人们有钱还是没钱,其实只是一种货币现象,直到数十年后,出现了一个名叫凯恩斯的英国人。凯恩斯一生写下了几本改变人类历史的巨作,但总结下来,无非是石破天惊的大喊了一声:“没钱你们就赶紧的印啊!”
凯恩斯建议,当市场没钱的时候,政府应该积极干预,把钱印出来,通过政府投资,比如修公路、修铁路、修免费的公园,把钱注入市场。工人们就有了工作,就有钱买牛奶了,牛奶厂和其它工厂也就不用倒闭了。后来,凯恩斯的门徒们按方抓药,以货币为诱饵,更为皮鞭,诱导和驱赶民众日夜不息的劳作,生产出了巨大的财富。美国奇迹、日本奇迹、中国奇迹,一个个无比壮观的物质堆积,一个个无比硕大的城市被平地而起的创造了出来。再后来,凯恩斯的门徒们把凯恩斯与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并称为人类认知领域的三大革命。
在1900年的夏天,需要再过大约50年,凯恩斯才开始书写人类的历史,而等到赵新民在键盘上敲上几个加密的数字,就能完成大铜床的拍卖款的支付的时候,则需要再等上100多年。总之,在1900年的夏天,还没有一个政府理解经济现象只是货币现象,也还没有一个国家会玩弄超发纸币的游戏。人们依旧沿袭着用贵金属衡量商品的价值,以白银计价,瑞记洋行向赵静安索要的大铜床的价款高达万两之巨。
这个价格相当于当时的百亩良田,赵静安一时凑不齐这么多的现银,但这突然的消息还是让他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当天即备好了订金的银票,交由杜升送去了天津,他想着,不够的地方总还是可以从其它地方想想办法,比如跟岳父大人的银号拆借。
1900年的夏天,北京城也开始出现义和团了,明眼人知道,这是朝中温和的庆亲王失势,而力主排外的端郡王已经掌权的信号。果然没出几天,义和团就在城里各处升起了大旗,设立了坛场,人手一把大刀,日夜操练,刀铺里的刀都被他们买了个干净。
赵静安曾亲眼见过一个义和团的头领在坛场当众弄法,只见他作完揖,口里念唠了几句咒语,举起拳来请神。一会儿似乎神灵真附了体,两眼发直,抡刀乱砍,说也奇怪,照他自己肚子上连砍几刀,只显一道道白印,连皮都没破。问他请到的是什么神,他说是孙悟空,随着就打了一趟拳。旁边有懂的人就说,打的倒真是猴拳。
义和团都是男丁,后又有了红灯罩,都是些年轻的小姑娘,身穿红衫红裤,头上挽了髻,头戴红帽,夜提红灯,白天拿着一把红折扇,连扇坠子都是红色的。姑娘们如此打扮也算鲜艳,只是脸上的模样不大好看,全带了几分凶气。红灯罩修炼时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几天内便能把法术学成,据说用扇子扇一扇,就能飞天入地。她们称她们的首领为“圣母”,直隶总督裕禄还用黄轿子接去款待过一回。其实,这个“圣母”许多人都见过,原本是运粮船上的一个船婆而已。
刀枪不入也好,飞檐走壁也罢,只要是个活人,喝水吃饭这些俗事每天还是难免不了。自打义和团进京第一天,赵静安就每天给义和团的各个坛场送去甜水,需要多少就送多少。赵家在城里开有间澡堂,遇着义和团的人来洗澡概不收费,如果来的还是个头目,那还要沏上壶好茶,请到单间,叫来手艺最好的师傅,修脚、搓背,伺候到家。义和团的首领大家都叫老师,有几个老师酒足饭饱后,几乎天天都到澡堂来泡一泡,赵静安很快跟他们熟络了起来,得到了这几位“老师”的庇护,赵家少去了许多骚扰。
其它也常与洋人打交道的人家就没有赵静安这么走运了,只要被义和团的人瞧着不顺眼,就会随时被抄家。家里不许有任何洋物件,洋灯、洋伞、洋家具,被砸得稀烂,那段时间,满街上都是被抄家扔出来的木头块玻璃屑。先前与洋人有过瓜葛的人,随便就给抓到祭坛上,义和团里的大师兄焚上三道表,问问你是不是好人,表焚后,如果升起,你就是好人,升不起,就立刻乱刀剃死。赵静安给东交民巷的洋人们送了多年的水,打了多年的交道,虽然得着庇护躲过了这一劫,但心有余悸,还是决定安排家眷到乡下躲避一阵再说。
翠喜执意留了下来,她对赵静安说:“这一走,家里一个女人都没留下,连给你做饭洗衣的人都没有了。再说了,这义和团也好,洋人也好,他们再怎么打得死去活来,不也得每天吃喝拉撒啊,咱们小心伺候着,也不会把咱们家怎么着的。”
赵静安当然明白翠喜说的在理,他只是纳闷,朝廷怎么能指望象义和团这样的乌合之众来与洋人争斗呢?他见识过洋人的各种好,想着应该多学着点人家的长处才对,他想,这天下不知要乱到什么样子去了。
六月初,一个日本公务员和一个德国公使被义和团打死在北京街头,洋人的联合舰队进攻大沽炮台,从天津登陆,清廷与洋人正式交起手来。大清政府用皇帝诏书的形式,也就是用最高权力的正式文件的形式,下达了与11个国家同时宣战的命令。支持宣战的官员们不可思议的相信,义和团的法术足以帮助政府剿灭洋人的洋枪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