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制服穿著的人們-關於服儀規定討論的哲思

　　　　　　　　　　　　　　　　　　　　　　　　　　　　　撰文：李佾學

亞洲的教育最為人所知的就是講求集體性跟統一性的學制，最能彰顯此種特性的莫過於有關服儀的繁瑣規定。幾乎所有的學校都要求學生穿著制服來上學，若是違反服儀規定還得遭到懲處。教育部公布法令要求各級學校大幅調寬服儀規定只是一個開始，「沒穿制服」就得受罰的規則仍然陰魂不散。筆者從根本上反對這樣的規定。然而，已經有太多反對文章從法律甚至人權的層面來探討這種規定的合適性，因此筆者不打算再從這些角度去探討這個問題。筆者決定提出一個哲學性的問題:「究竟是人穿著制服，還是制服穿著人？」並對此論證後解答。

若要討論這樣的問題則必須先從人的本質談起。筆者此處採沙特的存在主義觀點。沙特認為「存在先於本質」。然而，何謂「存在先於本質」？更進一步的來說，其實，在這世上並沒有所謂客觀的本質。「本質」皆由人的抉擇而形成。」(英文文學與文化資料庫) 沙特認為人在本質產生之前就已經客觀的存在。而對於人來說，客觀的本質並不存在。本質的誕生來自於人在生命道路上做出的抉擇。而由此更可推知，人在剛出生的時候是不具有本質的，因其尚未以自我的意志做出任何抉擇。因為做出抉擇這個動作需要清楚、能表意的自我意志，故可推知人要獲得「本質」還需要一定程度智力的條件。以上列條件放眼全世界可得到「大部分人具有本質」的答案。在我們的生活中，每一分一秒都要面對無數的抉擇，正是這一點一滴的抉擇形塑了我們的本質。以筆者為例。若不是那時做出了追求非主流知識的道路，現在筆者的內在只會跟所有學生一般，只懂得如何考試與背誦。精確的來說，每個抉擇都會帶來相應的成長與未來，因此人因抉擇而獨特。反方向推論來說，失去了抉擇能力人就只是一具空殼，無法抉擇的人僅是生物學定義上的生命體，沒有被稱為「人」的條件。

再來是關於制服的討論。在日治時期，制服本是一種榮譽的象徵。以下引文為證:「和現在恰恰相反的是，日本時代的高等教育，無論是高等學校、專門學校與帝國大學，都有制服、制帽。與戰後台灣中小學校制服規範意味不同。日治時期高等學校以上的制服，是一種榮譽象徵。」(台灣制服史-日治時期的榮耀象徵) 在這個時期，制服的存在並非是一種規訓或壓制。相反的，它是一種榮耀。以日本的文化特色來說，這樣的意識形態並不難理解。畢竟日本根深柢固的武士文化尤其強調對榮譽二字的追求。對於他們來說，榮譽的重要性甚至大於生命。而對於制服的部分，這不過是一種榮譽的詮釋方法。藉著將制服與榮譽做連結，殖民政府成功改寫了制服的象徵性。筆者認為在此處殖民政府採取的是官方民族主義的手法：「第三波」民族主義就是所謂的官方民族主義。官方民族主義其實是歐洲各王室對第二波群眾性民族主義的反動-無力抵擋高漲的民族主義浪潮的舊統治階級為了避免被群眾力量顛覆，於是乾脆收編民族主義原則，並使之與舊的王朝原則結合的一種馬基維利式的先期策略。原本只有橫向聯姻，缺乏明確民族屬性的歐洲各王室競相歸化民族，並由此掌握對民族想像的詮釋權，然後透過由上而下的同化工程，控制群眾效忠，鞏固王朝權位。」(摘自《想像的共同體》導讀) 殖民政府藉著其統治的優勢地位掌控了定義與詮釋特定事物的權力。藉著由上而下的推廣與灌輸，殖民政府成功將制服與榮譽做出連結，以此使廣大學子自願將其穿上。縱然這樣的行為可說是某種程度的洗腦，但筆者認為這樣的狀態比後來的國民政府，甚至是現在都要好的太多。其因在於官方的重點是改寫制服的定義。藉著這樣做，穿在身上的制服便缺少了「強迫感」，對於主體性的侵害趨近於零。即便制服規定仍然是強迫的，但學生在將其穿上之前就已經在內心做了「提升榮譽」的抉擇，因此其本質並無遭到限縮。因為做了「提升榮譽」的抉擇，學生選擇穿上制服並成為一個「榮譽」的學生。在這個狀態中，人確實的穿著制服。制服不僅沒有覆蓋掉人的本質，相反的，它還提升了主體的榮耀。主體的人不會排斥穿著制服，被穿著的制服也不會給主體帶來負面影響，這是人跟衣完美的和諧狀態。

然而，這樣的狀況到了由國民政府統治的時期產生了巨大的改變。以下文可證：「因為卡其制服是軍訓課程的一部分，規定上課時必須穿著，是故從此卡其制服又被稱為『軍訓制服』。在學生的儀容呈現方面，國民政府治臺以後的台灣社會延續戰爭時期軍事化的風格，習慣要求男生一律剃光頭，女生一律短髮齊耳。」(王俊榮108) 在國民政府主政的戒嚴時期，因為主政者意圖反攻大陸的不切實際幻想，軍事化的治理方式被引入校園。並且，由於國民政府高層對於權力掌控的執著，其選擇推行高壓的制服規定來穩定社會秩序，特別針對制服的原因在於年輕學子擁有其他世代沒有的熱血與革命情懷。這時，制服的意義早與榮譽脫鉤，它的目標只是為了使統治者方便管理。它的作用是規訓與管教學生，它的作用是將學生嵌入統治者的框架之中。這同樣是一種官方民族主義的手法。統治者掌握了「學生該有甚麼樣子」的詮釋權，並藉著剝奪其對於身體想像的控制來抑止自由與反抗的思想誕生。衣服與思想的關聯在於個人身體的展演方式。可以選擇如何在公眾面前展演自我將伴隨著思想的誕生，因為「選擇」的根基是「想法」。有自己的想法就有誕生思想的可能。對於統治者來說，這個狀況是最忌諱的，因為人民獲得智慧將使他們意識到統治者對其施加規訓的不合理性。所以，這個階段的制服是強迫性的，它沒有使學生穿上的誘因，只是統治者單方面的以不平等之權力進行宰制。這時，制服穿著學生。學生作為人自由抉擇的本質遭到覆蓋。制服所象徵的秩序性蓋過了學生的存在意義。簡而言之，這個階段的學生只是一層皮，他們被制服穿著，用以體現統治者理想中的秩序社會，而此時的制服同時也是統治者用以匯聚廣大民族想像的載體。藉著制服，穿著制服的人可以藉此想像出同樣穿著制服的廣大群體，並在這之中獲得認同與歸屬，讓國族意識持續生根發芽，厚植對抗混亂與革命之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基礎。

許多事物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改變是無可否認的，舉凡自然萬物與生命本身皆然。然而，觀念與思想有著遠低於前述兩者的改變速率，因為觀念與思想正是人的「本質」。當內在定型之後便很難再改變，因為人已經習慣了由這個觀念與思想形塑的視角來看待世界。由此可知現今仍然存在著服儀規定的原因正是因為當年受到規訓的學生們根深柢固的觀念。對於他們來說，制服正是秩序的象徵以及成為學生的必備因素。缺乏了制服的學生就像是沒有咖哩的咖哩飯一樣，不可能是正確的存在。縱使學生的服儀規定已然大幅放寬，幾乎已經沒有穿制服的要求，筆者認為下引之條文仍可證明制服的作用是穿著學生：

縱使校方與教育部可以對服儀規定一事創造出千百種藉口如安全問題等，上述規定的第一條才是服儀規定真正的用意。 制服的功用事實上與安全並無太大關係。 若真要討論安全問題，那將校門進出改為學生證感應還是更有效的做法。對於校方來說，制服的真正意義仍然是一個想像的載體。藉著相同的制服，校方可以想像出一種集體的榮譽感，更甚者，這樣的制服將能使這些掌權者回憶過往的威權記憶。受到壓迫的人通常無法察覺自己正遭受壓迫。對於生活在那個年代的普遍人們來說，比起對於威權的憤恨，只怕更多是對於穩定社會的懷念。現今社會思想蓬勃、百家爭鳴，種種價值觀衝突不斷。以今日角度來看自然是好事，但對於生活在威權時代的人來說，這樣的社會是混亂且無序的。一個所有學生都穿著制服的空間正可視為一種威權想像的再製。從上述分析可知現今對於制服的看法仍然會遭成人衣立場倒轉的結果。在校方與教育部這樣的作法下仍是沒有所謂的學生，我們仍然是一群由制服與秩序穿著的人皮。制服的象徵性依然大過學生做為人的存在本質。或許，制服終有完全廢除的一天。但只要人內心的制服仍未脫下，那麼剝奪學生身體自主權制服終將以某種形式再生，在這個社會的某處持續宰制著人們。

引用資料：

1. http://english.fju.edu.tw/lctd/List/ConceptIntro.asp?C_ID=320

2. https://www.storm.mg/lifestyle/164358?page=2

3.《想像的共同體》吳叡人譯

4. 王俊榮(2019) 。台灣中學生服裝儀容規範轉變之研究。未出版碩士論文，國立台南大學教育學系教育行政碩士在職專班，台南市。

5. 高級中等學校訂定學生服裝儀容規定之原則

核稿編輯: 鄒宇晴　　行銷編輯：黃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