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嗄……」他猛地睜開雙眼,心跳極快,透不過氣來。
「你醒來了、你醒來了!」一個穿著護士服的高挑女子,站在床邊,緊張地問,「記得自己叫甚麼名字?知道自己在哪裏嗎?」
他只感到頭部劇痛,全身冒汗,渾身不舒服,「我叫阿健,我在東京……剛剛發生車禍……阿玲呢?她是我的女友,發生車禍時就坐在我身旁!她怎麼了?」
護士與旁邊一位穿白袍、貌似醫生的男子,互相對望,露出難以言喻的古怪神情。醫生對他說:「曾先生需要休息多一會,請不要勉強自己,你會慢慢回憶過來的。」他覺得奇怪,醫生通常會對病人說「你會慢慢康復過來」,但這位醫生卻跟他說「你會慢慢回憶過來」。他想我回憶甚麼?
但阿健實在沒有精神想太多事情,醫生和護士離開後,他又迷迷糊糊的閉上雙眼,強烈的疲累感覺,讓他馬上進入深層睡眠。他再次醒來時,精緒平復多了,他嘗試整理思緒,回想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他叫李國健,生於上世紀九十年代,今年二十四歲,在大學修讀化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大型機構工作,但覺得跟上司和同事合不來,工作不夠一兩年便離職,現正待業中。
他自覺平凡,無論外表、身材、成績、家境,全都跟大部分人一樣普普通通,生活沒遭遇大起大落,他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將會繼續平凡也平靜的度過。最令他覺得幸福的事,便是遇上一生摯愛阿玲,兩人已交往了五年,已屆談婚論嫁的階段,趁着待業的空檔,兩人結伴旅遊日本,在臨別東京的那一天,他們遇上車禍。
他記得,那時他當場死去。
這便是他的全部記憶。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有命醒過來。而當他醒來時,他隱隱覺得,一切彷彿變得不一樣了。
他決定下床,好好摸清周遭環境。比起醫院,這裏更像是一個酒店房間,地上鋪着灰色毯子,也有家居布置——茶几、桌子、椅子、雪櫃、咖啡機、電視機,床頭小桌擺放一部連接大型眼鏡還是頭盔的裝置。雖然他不玩電玩,但估計這應該是近年火紅的虛擬實境眼鏡吧,只是款式設計相當劃時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高端科技玩意。
然後他來到洗手間,竟從鏡子中,看見自己長着另一副面孔!他不禁驚叫起來!
與其說厭棄,不如說驚訝吧,因為他看到現在的自己,雖然皺紋、白髮多了,皮膚也較黝黑,但無論怎樣看都是一臉帥氣,十足一個成熟穩重、事業有成,就像董事長之類的人物吧。
雖然如此,無論膽子多大,當看見自己換上另一個人的模樣,肯定會嚇得半死,他放聲驚叫後,便嚇得當場暈倒,那兩位護士和醫生聞聲衝了進來,馬上為他治療。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兩人仍然在他身旁照顧他。
他無法接受現實一切認知被全盤推翻。但因為太不知所措了,他再激動也沒用,只眼睜睜的盯着醫生和護士,期待二人告訴自己到底發生了甚麼一回事。
「曾先生……抱歉我要這樣稱呼你,但你的真名是曾國偉,不是李國健。」醫生一臉嚴肅地對他說:「從你的狀況推斷,你患上了『虛擬人生創傷症候群』,那是一種類似短暫失憶的狀況,是近年『虛擬人生』遊戲所衍生的病症。」
虛擬人生?遊戲?短暫失憶?你們到底在說甚麼!
「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有一連串問號,但請不要勉強自己,這樣無助康復,我來慢慢跟你說吧。」
醫生告訴他,他叫曾國偉,四十五歲,是一個跨國化工集團的老闆,也是這個城市的三大富商之一,年輕有為,也喜愛電玩,對發展得愈來愈成熟的虛擬實境遊戲,尤其着迷,是引起爭議的「虛擬人生」遊戲開發者和投資者之一。
「虛擬人生」集合了遊戲科技、軟件程式、人體生物學、藥物等尖端科技應用於一身,玩者可以隨意設定個人資料、背景、遇到的各種事情,甚至出生及死亡。進入遊戲,就像過着另一個人生似的。
換上另一個說法,玩者是玩者遊戲中角色的神。
因為遊戲涉及道德等問題,加上價值不菲,推出後立即引起爭議,暫時只在富商名人界流行。
早前曾先生再次玩着「虛擬人生」遊戲。他在這個設計成酒店房間,擁有一隊專業醫療、科學,以至劇本創作團隊的遊戲公司貴賓室裏,戴上特製眼鏡等高端儀器,為了「阿健」這個角色,他早已在一個月前跟編劇一起擬定故事細節,「阿健」的平凡人生,以至「阿健」最後在日本車禍喪生,都是他決定的。
那段「虛擬人生」,或許是十多二十年的情節,但在現實中,只是一瞬間便完了,好像阿健那二十多年人生,只是曾先生的兩天時間而已。
他需要一個最普通的人生,好讓自己從爭名逐利的現實世界中抽離,減減壓。對他來說,花兩天時間沉浸在「虛擬人生」遊戲中,跟飛到異國度周末,或者在電影院裏看一場兩小時的電影,沒有分別。
「當從遊戲醒來時,藥物作用消失,絕大部分玩者都會跟真正的現實重新接軌,知道剛才經歷的只是遊戲故事,不會混淆現實和虛擬,就像你總不會混淆現實與夢境一樣。但仍然有極小部分的玩者抽離不了,現實記憶無法即時回復過來,也就是患上『虛擬人生創傷症候群』,這通常出現於遊戲終止時太過突然,或者太過深刻的案例。但請放心,那只是短暫性的,你一定會慢慢回憶過來。」醫生續說。
「你是說,『我』是我自己創造出來?」醫生還未及回應,他繼續喃喃自語:「慢着!我怎麼知道現在身處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現實?」接著他厲聲趕兩人出去,由於他才是老闆,兩人唯有照辦。
他捧着頭,十分難受,他實在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理解一切,畢竟,「他」只是一個2010年代的人,十多二十年後的世界,不可能說適應便適應。
他愈想愈氣。簡直屁話,甚麼三大富商,甚麼虛擬現實,他統統不需要。
他此刻最記掛的,是跟他一起遇上車禍的女友阿玲。
那時,他看見茶几上那個造型設計誇張的眼鏡,想也沒想便伸手抓去,戴在面上,眼前那個三百六十度的熒幕上,出現了大量設定······
(原文刊於2016年5月25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本文為修定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