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莉莎的故事,是整部《天橋上的魔術師》我最喜歡的一集。理由有四:兩位童星的互動、編劇改編的拿捏、金魚泡泡效果、還有失戀的惆悵。
先說兩小無猜的互動。《天橋》全劇有幾組配對,但少有像〈金魚〉這集的篇幅,讓兩人好好玩在一塊兒。劇初就登場的酷妹特莉莎,武裝自己的距離感漸漸被融化,冷嗆其實是關心,「我愛劉德華」、「我愛林青霞」喊得好過癮,在閣樓劃著水舞的片刻,真的很療癒。
原來再天真、再荒誕的魔法想像,只要有一個人懂,就成了珍貴的秘密,足以一直收藏。
再說改編。原作的〈金魚〉是特別凶險的一篇──情慾啟蒙,隱而不說的「地獄」,糾纏男孩也許一輩子對性與家庭的看待,這是小說「輕快濾鏡下的童年經驗」vs「成人後悵然/悚然回望」的結構彰顯。然而改編成了劇,沒有成人,沒有姊姊,沒有「以後」,僅僅靠著紅色內衣、金魚在墨紙上的掙扎跳動、被剪亂的頭髮,暗示著那不可說,初看淺淺的,卻越想越心痛。
這裡的編劇拿捏,令人激賞。不說破是心疼,是(對觀眾的)信任,亦是對敘事即回憶──身在其中不會察覺,長大後才越想越不對──的特質的證明。
再說金魚泡泡的魔幻音場。這一整集,金魚除了流光一閃的瞬間,其餘通通「不見」,這是楊雅喆的堅持:「特效團隊做了 N 隻透明魚,但我說不要,那隻金魚應該只有他們兩個能看見,其他人、連觀眾都不行。因為它太神聖了。我相信吳老師也不會同意,這麼私密的祕密,一個女孩的守護神,不該被具體化呈現。」
但這又是全劇最奇幻的集數之一。於是靠江宜真的聲音魔法:時而包覆,時而流淌,時而破開罅隙讓親情的召喚(不小心)侵入──江宜真用音場的變化,模擬泡泡潛入不同深度,用聽覺說故事:一個孩子逃離凶險的防護罩,卻是另一個逃避保護(與家庭風暴)的自我隔絕,是試探獨立、又其實是逞強。
原來每個小孩的宿命如此不一樣。他們的世界也不同,但那個年紀當然不會懂──就像阿猴與小蘭,這注定讓他們走不到一起。
於是,這造就我喜歡〈金魚〉的第四個理由:小不點的惆悵。
片尾那個畫面,天台下的西門町變成一片海洋,讓馬欣在看完試片後的一週跟我說:「欸,我發現,後座力有點強⋯⋯」很多人可能記得,那個不成熟年紀的暗戀,常隨著升級換班、搬家轉學,無聲無息就消失了。但對小不點來說不只如此:哥哥失蹤,家不成家,爸媽的無心讓他自覺不被愛,特莉莎的冰棒像一隻暖手伸進來,無以名狀的孤獨,突然被靠近。
「那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微笑,好像有人交付什麼給了你,而你得小心保管似的⋯⋯」吳明益的原文寫著。
但戲裡的特莉莎,再更酷一點(「你.很.吵」)。或許暗示背後的傷更深嗎?小不點集了整部劇的男一之氣,終於在這兩集爆發,那個瞪同學的英雄救美眼神 100 分;邊緣遇上邊緣,殘缺似乎完整了,他們是一個圓,或無敵的泡泡,可以浮上水面,飛上天空。
但最後,他放棄了。不敢逃離那個──再怎麼嫌棄都依然是的──安全感吧。要這年紀的孩子「放下」是苛求了,但選擇不走的他已經懂得自責,知道什麼是懦弱。何況特莉莎不是轉學、換班而已,她去了哪裡?會好好的嗎?有沒有機會再見?承受這一片悵然的,竟是一個小六的男生。
「也許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地放手,但最讓我傷心的還是──沒有好好說再見。」不再少年的 Pi 曾經這麼說。《天橋上的魔術師》看到這,在中華商場、戒嚴和威權、還有性別議題之上的,是大小珮的故事,小八的故事,Nori 的故事,阿猴與小蘭的故事⋯⋯。最重要的戲,還是人與人之間,在於人的離散。
於是來到第十集,楊雅喆終於把 99 樓拍出來,上一集沒走的小不點這次真的「走」了。起先只是好玩,等到阿卡說要拜三下,你才突然──小不點也突然──意識到,這好像不是開開玩笑而已。
楊雅喆說:「拍這一集的時候,我告訴工作人員這是小不點的告別式,大家就都懂了。」他竟然讓小朋友面對死亡(again),而且這次是「自己」的死。魔術師說:「人生就像一部電影,眼睛一眨就過去了,你的戲份只有到這裡。」這句別說小不點被逼著懂,戲外年紀是他三四倍的我們,聽了仍是心驚。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真心認為小不點回不來了。如果回不來也相當好,《天橋》直接變史上最有 guts 的台劇,從嘻嘻哈哈的屁孩開場,一路變《螢火蟲之墓》。我問:有沒有考慮過不讓小不點回來?結果楊雅喆答:「沒有,從來沒有。從一開始就知道一定會讓他回來。」
好喔,你這心軟導演,我才沒流下欣慰的淚水呢。
為了把這一切凹回來,最後的殺著登場:當點媽點爸哭得那麼好看、那麼肝腸寸斷──悶了九集的大正終於揚眉吐氣讚──圓起這故事的是
陳明章/許景淳的《戀戀風塵》主題旋律。整部《天橋上的魔術師》從第一集第一個鏡頭,就在埋這伏筆。
《戀戀風塵》是終極的「消失又存在」吧。你(中華商場)的戲分只到這裡,但是永遠被記得了,不是因為你曾經是「家」,而是因為家人──是鄰居,是兄弟,是秘密的共同持有者。他們離開了,而我跟上去,雖然彼此不再相見,但不會忘記。
那之後,就是長大的事了。
🐠.飾演特莉莎的女孩偉莉莎,比三小男孩大一歲,楊雅喆笑說他用「以夷制夷」的方式治這些小鬼──譬如,小男生靜不下來、心浮氣躁,一分鐘的台詞可能三十秒就唸完了,他就請姐姐想個辦法,於是從小學舞的偉莉莎展現了「超能力」──她帶著大家從場景的這邊走到那邊,「大概十公尺吧,要用十分鐘慢慢去走,而且不准講話!結果別說小朋友了,連我這個大人跟他們一起走,內心都得到無比的寧靜,超有效。」
🐠.為了幫助他們準備角色,楊雅喆給女孩們相關的繪本參考:大小珮是關於白色恐怖受刑人的《希望小提琴》,特莉莎則是幸佳慧所著、以熟人性侵為題材的《蝴蝶朵朵》。
🐠.特莉莎與小不點的逃亡之路,根據江宜真形容,是楊雅喆(在後製那段期間)心目中的「大魔王」。為了嘗試做出泡泡質感,以及劃水波的聲音,當過救生員(《囧男孩》哏注意)、很喜歡游泳的楊雅喆身體力行:「他會晚上洗澡的時候自己玩水,想像劃水波是什麼聲音,馬上叫製片傳一段他在浴室錄的音檔說『你們聽聽看,這個像不像?』或他自己去游泳,跳到水裡面錄,過幾天又傳給我們聽。」江宜真邊說邊笑,大家二刷記得仔細聽聽看,尤其 Ambidio 的環繞效果哦。
🐠.雖然《戀戀風塵》當年是杜篤之的錄音,但那些素材都不是數位檔案,現在根本不能用;加上第十集有好幾場戲,要在「放映《戀戀風塵》的戲院」裡拍戲,為此早在拍攝期間,江宜真就先接下一個難題:重現《戀戀風塵》的音效,而且要比原版片段更長,才能一次次使用。
這告訴我們:要讓消失的重新存在,把拆掉的蓋回來,真的都是魔術。
🐠.雖然沒有真實的歷史素材,但是三十多年前的中華商場仍然有一隅流光留下來──杜哥說,當年他錄下的商場聲音,在一個地方可以聽到:「一九八五年,張艾嘉的唱片《忙與盲》裡,李宗盛用音效描寫一個職業女性的一天,其中〈愛情有什麼道理〉用了一段我錄的中華商場火車過平交道,那個有留下來。」
最後,我想回到評論者的位置說幾句話。我不會大言不慚地說《天橋》是史上最好的台劇──因為說實話我看得實在太少──但我會說,它的企圖心和膽視真的很高。而今天,我看完第四次了,我認為這個企圖心得到了回報。雖然當然還有非常多可以改善的,但是幹得好啊!每一個參與的人都是。
雖然結束了,但我對台劇產業的現況以及未來,仍然有很多疑問、好奇。關於戲劇 vs 電影的創作思維,關於劇評該怎麼寫,這是身為主編的我在為《釀電影》邀稿和溝通寫作方向的過程一直在想的。甚至是「改編」這件事,怎麼改才能讓誰滿意?這些我都計劃在接下來,進一步去企劃探索,期待很快可以有新想法和大家分享。
全文劇照提供:公共電視、myVideo
2021年春天最受矚目的台劇、改編自吳明益同名小說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在公視與myVideo開播,《釀電影》也不在橋上缺席,從劇評、每週跟播到「點媽」孫淑媚的深度專訪,我們深入八〇年代的中華商場,看孩子們的斑駁童年、那個世代的中年青年們的徬徨與哀愁,一起到 99 樓去走一趟。《天橋上的魔術師》專題請往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