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天國與地獄》完結篇：必須無視所有的愛，才得以成為空殼

「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當我們望向每一個破敗的家庭，拼湊它背後的故事是如此簡單也困難──簡單的是，我們好像可以同理他們的遭遇；困難的是，在我們思考「他們的」不幸之際，就已經喪失同理的可能。因為真正不幸的人，早已失去了看著他人悲傷的能力。

日本 TBS 電視台的冬季日劇《天國與地獄》（天国と地獄〜サイコな2人〜）於 3 月 21 日播出最終話，創下 20.1% 的高收視率，成為日本目前 2021 年電視劇收視冠軍。繼刑偵、性別議題、靈魂互換傳說後，在本劇末段以「雙胞胎」的設定，置入了前頭無法料想到的大哉問──「家人」。

隨著河源、望月、日高三組人馬都開始尋找日高雙胞胎哥哥東朔也，「Ø」（空集合）的神秘面紗被緩緩掀開。《天國與地獄》最重要的主線「連續殺人案」原型來自於漫畫《黑暗中的清道夫》，東朔也就如同裡頭的清道夫一樣，匍匐於社會底層，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他們被壓迫、驅趕，他們的屍體堆起體制高牆，正義女神腳踏的毒蛇早已肆虐人間，代表不為世間所干擾的眼罩，在他們眼中，或許成了看不見苦難的象徵。他們再沒有什麼可失去，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

東朔也在清理一名自殺身亡的男子家時，發現了《黑暗中的清道夫》，並決定按照漫畫中的劇情對曾經欺壓他的人復仇。殺人手冊從上一個底層人物轉移至下一個，代表了「惡」的延伸，也是悲劇的循環，當這些小人物都需要透過利刃才能折射出正義，正反映了政府的失能與社會支援的失靈。然而，東朔也雖然是依著漫畫內容犯案，但他與裡頭的清道夫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漫畫中的主人翁沒有完整的背景建構，而東朔也背後的故事卻有完好鋪敘，從孩提時代經歷的家庭變化、成年後的工作遭遇，以及他與日高如何搭上線、共同作案等等，讓這兩代的「Ø」有了完全不面的面孔。第一代的 Ø 是模糊的，也是隱形的，是名符其實的「空集合」，而第二代的 Ø 的模樣卻是飽滿、清晰的，東朔也與他人相互連結，處於蛛網般的人際關係中，而線頭另一端的所有人都用盡力氣支撐著懸吊於崖上的他。然而，東朔也忘了自己還有一個關心他的弟弟，他凝視著黑暗，看不見身後的光。

兩代 Ø 的差異構成全劇後段的情感主軸。日高與東朔也是在 15 分鐘內先後來到世界上的雙胞胎，卻因此迎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個宛如身在天堂，一個在地獄。日高堪稱人生勝利組，母親再嫁，繼父將他視如己出，他一路順遂，最後成為 CoEarth 社長，東朔也卻因為生父堅持其前妻必須留下長子，使得他留在原家，經歷家道中落、受人欺壓、父親失智等等磨難。

在上篇曾經提到本劇「沒有多餘的情節和角色」，綜觀全劇，我想與其說本劇沒有多餘角色和情節，不如說是沒有「浪費」。不論是公司員工、警視廳刑警、日高的家庭，以及望月同居人渡邊陸與他的打工同事，他們兩兩之間的互動、甚或多方的拉扯，都推動了劇情發展，劇情轉折與角色的抉擇動機都十分充足。而本劇轉折都與前頭伏筆緊密相連，即使再創造一個新的理由或原因，依然可以好好收線，但卻選擇使用「閃回」提示觀眾，例如渡邊陸想起東朔也遺願而交出關鍵物證、望月以曾經互訴的心聲說服日高說出真相。過去的吉光片羽──日高、望月、東朔也曾經歷的掙扎與悲傷──使他們破碎的種種終被一一收攏，逼出觀眾的眼淚，也彷彿撫慰了劇中人物暴露的瘡和被顛覆的信仰。

在這一個個篇章盡顯編劇功力，也彷彿感覺到了她的溫柔凝視，劇中每一個人物都獲得他們在世上的定位，不論是善是惡，不論是黑、白，甚或灰色的，她執意給了每個角色身份與判決，也或許這些安排並非每個觀眾心之所向，但若回望「空集合」的悲傷和寂寞，便能從有些悲傷的結局裡感到一絲絲暖意。

日高對東朔也的愧疚和愛，是殺人案再次出現的原因，也是真相水落石出的關鍵，如此兩兩相對的元素於劇中隨處可見：兩兄弟小時候碰面的天橋、互相交換的乳牙，都成了鮮明的對比或連結；望月所代表的「滿月」，正映照著東朔也代表的「新月」（朔），和日高代表的「太陽」；來自奄美大島的傳說透露了太陽與月亮交換身份的秘密，傳說中太陽竊取了月亮的花，因而得以成為太陽，而東朔也原本美好的人生也好似被竊走了一般。日高與望月靈魂交換，讓觀眾直觀地認為日高的一體兩面即是望月，而本劇卻又埋了更深意義一層的新月與滿月、新月與太陽的輝映。

就在一切都將落幕之際，日高的情感是很複雜的，也是兩位主演繼靈魂甫交換後，再一次的演技高峰。兄長已逝，日高只想擔下所有罪行，不願拖累望月，或許是因為他對她心有愧疚，但更多應是「瞭然」的心情，他們在成為對方的日子裡，比起理解自己，更加理解對方，因為明白望月對於刑警工作的重視，不願自己成為她的絆腳石，然而為了繼續追求正義，而犧牲了此刻應該揭露的真實，是否還能算是正義呢？

在這最後時刻，本劇依舊緊握「正義」的命題，叩問觀眾，正義能被暫時犧牲嗎？當人們走在正義的道路上，是否可以暫時忽視某些苦難，暫時逃避某些課題，只為了前方遠大的目標？這似乎又扣回了首集河源與望月辦案方式的差異，前者不擇手段只為抓到兇手，後者重視程序正義，一板一眼地查案。最終，這個辯證被丟回了兩人身上，在最後的審問裡，不論動之以情或說之以理，每一次試圖突破日高心防的說辭都如此到位，當他們明白這個狡猾、頑固卻又善良的人迫不及待地奔向地獄，而他們的正義便是讓世界回到正軌，讓他承擔屬於他的罪與罰。

《天國與地獄》從社會菁英之惡走向底層人物悲涼，在嫉惡如仇的刑警眼中泛出灰色凡塵，或許劇名「天國與地獄」早已揭示了這個世界的模樣，如此兩極卻又無法二分，天國與地獄格格不入，而我們正身處分隔二者的人間。我們同芸芸眾生浮沉，也曾忽視蜷曲在暗處的人們，但只要我們走近、踏進他們的人生，或許世界就會少一個「空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