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短篇--咖啡館一千零一夜(三)》

2021/04/22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第三話 《衣索比亞 谷吉 紅櫻桃計畫》

開一間咖啡館,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尤其是文青風格,更是令人趨之若鶩。
幻想自己是咖啡師,喔不,文青一點,該稱為Barista。身著剪裁合宜,俐落時尚的工作圍裙,也許梳個油頭,或是綁上清爽馬尾,站在吧台,專注地提著手沖壺在粉上繞圈。
多麼醉人,多麼詩情畫意。
那麼,請邀他來到「D咖啡」,他的夢想會立即破碎。
丹哥從業十二年,僱傭過四個員工,每一個都待不超過半年,之後就完全離開這個業界。
他今年四十三歲,單身,仍一個人堅守在吧台前。
年關將至,各行各業都忙著將整年的工作做個收尾。
「D咖啡」在年節連假前都稍嫌冷清,因為丹哥不做網路,他不習慣,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他總會後悔這個決定。
「唉,才剛進『紅櫻桃計畫』,品質那麼好,就到了這沒人來的時候…」
丹哥捧起豆罐,烘豆日期是兩個禮拜前,換言之,正是養好豆,味道最好的時間。
看了一陣子,丹哥的無奈仍敵不過嘴饞慾望,心一橫,開啟了豆罐!
潘朵拉的罐子裡首先飄出茶香,濃郁的清新香氣;緊接著是奶油香撲鼻而來,其中混雜了衣索比亞豆招牌的莓果香味,層次交疊,爆發出強烈香甜感。
店裡沒客人,丹哥還徜徉在香氣炸彈的轟擊中,突然鈴鐺聲響起,有人推門進來了。
「歡迎光臨。」
丹哥反射性招呼著,下一秒心裡卻湧現一股違和感。
進來的是個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來歲,背個後背包,目光不停打量這間不過十坪左右的店面,渾身上下充滿挑釁氣息。
「老闆,你們這裡有推薦什麼招牌咖啡?」
年輕男子選坐吧台,語氣輕佻,說話期間目光仍不斷游移,嘴角斜揚,給人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丹哥是做生意的,沒資格挑客人,所以他送上豆單,禮貌說道:「先生您好,我們主要是做單品手沖,會根據當季所進豆子調整商品,並沒有特定招牌,若您是初次接觸精品咖啡,推薦您可以選非洲豆,會喝到與您想像中截然不同的咖啡。」
「『耶加雪菲』嗎?我喝過不少間,但都烘得不夠好,沒有把精品豆會酸的特性表現出來。」
年輕男子皺起眉頭,歪著嘴,全然一副老咖啡人的語氣,對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不少間」咖啡館表示遺憾。
如果可以笑,丹哥大概會笑到無法呼吸。
對於精品咖啡有所認識者,不可能會把「非洲豆」和「耶加雪菲」劃上等號,這就像說到台灣美食只會想到魯肉飯一樣荒謬。
但,很可惜,這裡是店裡,現在是上班時間,丹哥又剛好是整間店唯一的咖啡師,所他只能竭盡全力忍著笑,耐心解釋:「我們店裡除了衣索比亞豆以外,還有肯亞、坦尚尼亞和烏干達豆可供挑選,若您有衣索比亞的偏好,我向您推薦手上這支『紅櫻桃計畫』,香氣和風味的表現都很棒,是非常值得一試的豆子。」
年輕男子眼珠左右游移,開口問道:「『紅櫻桃計畫』?是『耶加』嗎?如果是加了櫻桃的特調,非純黑咖啡的話,我不要。」
丹哥明白了眼前男子的水準,他保持一貫溫和微笑,逕自量起豆子重量,一邊說道:「您放心,是純黑咖啡,我先沖煮讓您試喝看看。」
豆子一磨開,濃烈莓果香味傾流而出,象徵非洲豆一貫最突出的特性。
丹哥取過接粉杯,搖晃均勻,放在鼻下嗅了嗅,滿意地微笑。
他將粉杯伸過給男子:「這是衣索比亞,谷吉,科爾夏,莎莎峇處理廠,水洗G1,紅櫻桃計畫。您可以聞聞看乾香。」
男子眨眨眼,愣了大概一秒,「喔」了一聲將鼻子湊近,奔放的香氣令他驚豔不已,霎那間竟有點分不出這是咖啡粉或是果汁粉。
這就是非洲豆,狂野的水果炸彈。
「這支是水洗,層次較為乾淨,不比日曬複雜,但相對容易入口。」
丹哥一邊解釋一邊沖煮起來,然而男子注意力已不在他身上了,滿腦子都是方才乾香帶來的震撼,這豆子已遠遠超出他想像中的精品咖啡了!
(這跟連鎖店的也差太多了吧…)
男子暗自心想,臉上卻面無表情,眼睛盯著手沖壺,腦袋裡似乎在想著別的事情。
「沖煮完畢,您可以試喝看看。」
丹哥倒了一小杯給男子,另外也給自己一杯。
啜吸一口,讓香氣滿溢口腔,恣意享受著莓果、奶油、李子夾雜烏梅和茶香,吞嚥入喉,餘韻無窮。
抬眼看看男子,他似乎呆掉了,睜著眼,閉著嘴,不發一語,只有喉頭吞嚥的動作,與重重呼出的鼻息。
男子定格一陣,突然抬頭說道:「老闆,這杯咖啡不錯!」
丹哥微笑回應:「謝謝。」
只見男子放下小杯,眼珠子又開始游移起來,明顯心中有所盤算。
「老闆,你這裡生意怎麼樣?」
「還可以,有老客人捧場,生意還算不錯。」
雖然感覺到有怪異,丹哥仍是有禮地回答,但沒料到底是接下來越發露骨的詢問。
「那你有考慮開放加盟嗎?」突如其來的問句,幾乎完全曝露男子來「D咖啡」的目的:「我叫周呈達,目前唸鳶大企管系三年級。我之前期末報告主題是『加盟與直營店優劣分析』,就我來看,像你們這種小型店面如果想擴展開來,可以藉由開放加盟增加展店來達到規模經濟,一來能快速打出品牌,二來不用擔負直營店面成本的高風險,就商業行為來說,是很好的選擇。」
丹哥懵了,開店十二年來,他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傻住,甚至忘了自己還在洗咖啡壺,就這樣讓水不斷流下。
「不好意思…我…沒打算展店…」
一回神,丹哥立即回絕,然而這名叫「周呈達」的男子所說實在太超出他想像,霎那間他竟不知道該如何正常說話。
更出乎意料的是,周呈達竟未就此放棄!
「你只是『現在』沒打算。我看過很多店家這樣,但後來都展店了。」周呈達當自己是經營顧問,不顧丹哥意願,逕自闡述他對「D咖啡」的經營想法:「早晚要拓展,為何不現在就實行?開放加盟,甚至參與加盟展覽,當規模到達一定後,就可以有品牌效應,賺錢賺得更快更穩,何樂不為?」
「夠了!這是我的店!」
丹哥罕有地發怒, 雖非大吼,也足以讓人感受到他真的火了:「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指揮我怎麼對待這家店!」
「我是『周易弘』的姪子。」
周呈達只吐出這幾個字,丹哥的怒火甫點燃,便急速消退。
「所以呢?他要你來『討債』?」
丹哥怒火雖減,語氣上仍沒有回到以往溫文,還是帶有不客氣之意。
「他沒有要討債,只說我可以來跟你聊聊。」
周呈達又拿起小杯,喝了一口咖啡,對於丹哥的情緒絲毫不在意。
「如果你是來勸我開分店,那沒什麼好聊的,我不想開。」丹哥再次強調。
「不是。」周呈達搖搖頭:「加盟與開分店不同,非直營,比較像合夥關係…」
「我這裡是咖啡館,不是聊天室。」丹哥打斷周呈達,冷冷地說著:「我不想陪你聊天!」
周呈達還想說什麼,丹哥已轉過身,自顧自地整理起不同豆罐的擺放,全然不當他存在。
他眼珠子轉了轉,東看看,西看看,然後拿起豆單仔細地將整本看過一遍,揚起嘴角,似乎又想到了什麼。
「這裡是咖啡館,那我想點一杯咖啡。」
丹哥轉身面對周呈達,瞪著眼,以極為冷硬的語氣,彷彿擲在地上般,一個字一個字說:「你,想,點,什,麼。」
「我要剛才那個『紅櫻桃計畫』。」周呈達微笑,然後出招:「我想加購。」
如果眼睛真能噴出火,此刻丹哥的眼球大概已成焦炭了。
「聆聽服務」是這家店獨有的,亦是這家店靈魂所在。
當年丹哥決定實行這項服務時,他給自己下過誓約:「店可以不開,咖啡可以不賣,但一旦有人需要『聆聽』,這生意就得做下去。」
「作繭自縛」、「搬石頭砸自己腳」,再多成語俗諺都形容不了現在的丹哥。
他,真想收回當初的誓約。
丹哥別無選擇,喘過幾個大氣後,目光停留在周呈達的右手。只見他食指在桌子敲了兩下,停止,手掌覆桌。
「稍待音樂結束,我翻過店牌,回到吧台後,時間,便會開始計算。」
本來播放著的爵士樂曲停了,吧台上擺出計時器,螢幕顯示二十。
丹哥滿臉不悅地走出店,翻過店牌,回到吧台內,按下計時器。
「其實,我想當你第一個加盟主。」周呈達知道時間不多,開頭便直接說出他真正所想:「我想開一間咖啡店。」
開一間咖啡館,是許多年輕人的夢想,對周呈達來說也是如此。
「我想結合咖啡館與出版社,有寫作能力的人可以在良好環境下寫文章,再由我的咖啡館買下版權來發行,或是直接在店裡發表,若『D咖啡』達到規模經濟,那我店裡的作家就能快速得到關注,成為人氣作家,那多美好啊!」
他邊說邊沉醉在未實現的夢想中,眼前所見,似乎已是不同裝潢,三五崁燈,極簡風格,伴隨一大片空牆面,白牆黑字,寫著一副「黝黑如魔鬼誘惑,赤褐若天使秋波」對聯,絲毫沒有發現丹哥默默送上的咖啡。
「咖啡館只要裝潢好一點,加點獨特的風格,大致上都能吸引人潮,再雇幾個外型好看的咖啡師,加上你豆子的配方,要賺錢基本上沒問題。」
回到現實,周呈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還無暇細細品味,腦子裡又轉到另一個想法:「目前連鎖的咖啡館主要都是賣餐,追求高CP值;我們反向思考,追求高質感與層次,將文青風做到極致,直接培養文青出來!」
丹哥無奈。
看著大放厥詞的周呈達,丹哥甚至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心中只感覺到他似乎不把「咖啡」當一回事,在他的構想裡,咖啡可以替換成任何一種飲品,又或者不是咖啡館也沒關係。
丹哥無奈,但他只能承受這份無奈。
然而,無奈卻不代表無力可施。
「…若將流程定個SOP,吧台人員就能更有效管理。」
周呈達持續不斷地在闡述他的鴻圖,直到他終於意識到手中那杯咖啡味道的變化。
「嗯?怎麼好像…比剛才的還要酸?」
正當他喝下最後一口,想探究咖啡變酸的原因時,丹哥已經推上下一杯,熱霧裊裊,香氣誘人。
周呈達看看丹哥,仍是那副面無表情,再看看杯中色澤,似乎比最早那杯還要再深一些,香氣卻是更加強烈,光是聞著,嘴裡就不自覺分泌唾液。
「又更酸?」
周呈達略作淺嚐,突然想起自己一開始說的話:「我喝過不少間,但都烘得不夠好,沒有把精品豆會酸的特性表現出來。」
他開始懷疑丹哥似乎有心在揶揄他,但咖啡不就是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不加其他調味,同樣的豆子,丹哥是怎麼樣讓它變酸的?
看了看計時器,還有十三分鐘,在他心裡浮現了一個想法。
(我就看看這個咖啡還能怎麼變。)
打定主意,他一口氣灌下整杯咖啡,雙眼緊盯丹哥,像是要宣戰一般。
看到周呈達的眼神,丹哥不動聲色,心底卻在暗笑。
對於咖啡不甚了解的人,第一印象都只有苦跟酸,也許是商業宣傳的影響,亦或是舊時代的傳言。然而,咖啡成分超過千種,不談烘焙,單萃取來說,不同萃取率就足以千變萬化,器具、水溫、粉水比、研磨粗細,要玩到周呈達頭昏眼花,丹哥手上的把戲還有得變呢!
咖啡送上,周呈達仔細觀察。就色澤來看,比前一杯更沉,應該味道上會再強烈一點。
(精品咖啡講究淺烘焙跟酸,這杯更深,萃取更多,應該會更酸才對!)
他暗自分析了一番,確信自己是正確的,但在入口後,他眼睛又瞪大了。
「怎麼會比前兩杯都還不酸!」
周呈達站起身,探頭向吧台裡看,只見琳琅滿目一堆器材,有些他根本看不出來是做什麼用的。
丹哥剛洗完金屬濾杯,斜斜瞥了他一眼,不發一語將豆子舀進杯子秤重,開啟磨豆機,調整刻度,倒入豆子研磨。
「你到底怎麼弄的?」
周呈達看不出所以然,想知道,只能詢問丹哥。然而,現在是「聆聽時間」,丹哥絕不會打擾客人述說故事。
周呈達只能自己告訴自己答案。
第四杯送上,色澤偏淡,香氣略為下降。
周呈達預測這杯應該還是高酸度,卻偏偏入口清爽,酸苦平衡,尾端還帶有甜味!
咖啡帶甜味,這著實又顛覆了周呈達想像,不加糖,不加奶,咖啡怎麼創造甜味…
第五杯毫無懸念,同一支豆子,截然不同層次的表現。
周呈達喝到快分不出是不是同一款咖啡。他很仔細地看丹哥沖煮手法,也很仔細去思考比對可能呈現的味道,但全部猜錯,甚至,他已經有點「咖啡醉」了。
「咖啡醉」並非真的醉了,而是飲用過多咖啡造成身體出現如頭暈、疲憊之類的現象。
此刻,周呈達不得不承認,這場咖啡戰爭,他輸了。
「變數這麼多,怎麼定SOP…」
周呈達頹著身體坐回位子,撇頭看計時器。
時間只剩五分鐘。
「五分鐘…我還要講什麼…」
宛如鬥敗的公雞,周呈達莫名地喪氣,與十分鐘前意氣風發闡述自我,有著天與地的差別。
這不尋常的情緒波動,吸引了丹哥的目光。
他停下動作,觀察著周呈達,然後決定不再繼續沖煮。
基本上,丹哥並不會自行決定何時停止續杯,除非,他的客人出現身體不適,包括「咖啡醉」。
丹哥略為收拾手邊,然後遞上一杯水給周呈達。
周呈達接過,無精打采地笑笑,慢慢地將整杯水喝完。
時間剩下三分鐘。
「其實,我不懂咖啡…」
周呈達嘆了一口氣,略顯恍惚地開始說起自己的事情來。
「或者該說,我很多事都不懂,只是在裝懂。」
霎那間,周呈達彷彿像換了一個人,語氣誠懇,表情真切,可以明確感受到他對自己的責難。
「你應該是故意變換這麼多煮咖啡手法的吧?」他看了丹哥一眼,深呼吸,繼續說道:「不複製你的手法,只拿你的豆子,出來的咖啡就是跟你不一樣,這樣相當於要加盟你的店,就必須跟你學咖啡。」
「然後,要學幾年才能去展店?」周呈達自問自答:「加盟主不可能花那麼多時間成本的…」
他笑了,笑自己傻:「硬要做,只會又變成一般連鎖店,就不是『D咖啡』了,那我去加盟連鎖店反而還正確一點…」
說話間,計時器響,「傾聽時間」結束。
「哈哈…跟我上台報告一樣,時間掌控超差,講不完。」
周呈達自嘲,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丹哥按停計時器。沒有重開音樂,也沒有去翻店牌。
「你為什麼想加盟我的店?你既然有一套流程,你可以自己開店,做自己的品牌啊?」
好奇壓過了怒火,丹哥突然想知道周呈達到底在想什麼。
「因為我怕。」周呈達回答,頭仍低著:「我不知道怎麼做起一家咖啡館,我怕會失敗,但我又不想加盟一般的連鎖店,那和我想要的不一樣。」
「你想要什麼?」丹哥問。
「我想要有自己風格的咖啡館。」周呈達稍稍抬頭,看著斜前方的吧台邊緣:「咖啡要好喝,裝潢要好看,要能賺錢,最好能和文學結合。」
「我想用咖啡養文學,咖啡賺錢,培養作家。」周呈達緩緩再將頭抬起,看著丹哥:「咖啡館進入門檻低,時尚力強,我本以為拉高槓桿比並促成規模經濟,就能吸引加盟主做起來。但是,我沒想過精品咖啡這麼難,定不了統一規格,做不了SOP,這樣不會有人想加盟的。」
丹哥有點想笑,又有點替周呈達感到悲哀。
周呈達想要的太多,思考的太淺,在他說話的內容裡,只感覺得到一堆混亂的慾望。
丹哥做了一個深呼吸,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回到以往的狀態:「『傷停時間』是由於我續上咖啡的時機不對,造成顧客情緒中斷,需重新整理情緒來繼續述說故事所浪費的時間,我會斟酌補上適當時長,讓顧客能完整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今天,我認為該補給你的時間是『二十分鐘』,請你好好整理你的思緒,別再次浪費這段會收費的『傾聽時間』。」
說完,計時器又按上了二十,等著周呈達準備好,再次啟動。
「我喜歡看武俠小說。」
周呈達沉澱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計時器按下,這次是真正的「傾聽時間」了。
「小時候,我常想像那些大俠一樣,擁有絕世武功,濟弱扶貧,登高一呼,眾人擁護,事了拂衣,深藏功名!」
可愛且童真的幻想,身處華人世界,哪個男孩不想當大俠?
「現實裡做大俠當然不可能,但我可以創作屬於我自己的武林。」
「我想寫小說。」
「你認識我叔叔,應該知道我家裡環境不錯。」周呈達平淡說著:「從小我衣食無缺,沒什麼壓力。父母總說我愛做什麼隨我高興,聽起來很自由,但我若真隨自己高興,他們就會不太高興。」
「寫小說花費的精神與時間出乎意料的多,若我執意寫下去,我父母就會『勸』我是不是該選些保障一點的出路。」
「『百善孝為先』這句話,我不知道正不正確。」周呈達輕嘆:「但為了不讓他們不高興,我聽了他們建議,選了文組比較有前途的商科。」
丹哥似乎有點理解周呈達那無視他人意願,強加自己想法在他人身上的態度是從哪裡來的。
耳濡目染,其來有自。
「半吊子應該就是形容我這種人吧,我總是畫了很大的餅,卻完成不了心中所想的事。」
周呈達站起,略為伸展身體,不適的感覺似乎慢慢好轉。
「雖然喜歡寫武俠小說,但總是寫不好,沒有一篇寫完過;唸了企管,腦子裡浮現一堆經營管理的策略,但只想用別人企業來驗證,而不是自己創個公司來管理。」
「其實…」他探手搓了搓後頸,閉著眼睛說道:「你不是第一間我提出經營意見的公司,我在我叔叔那裡,跟不少他的客戶和朋友談過,卻沒有人理我。」
「找你,是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創業。我喝了十多間咖啡館的咖啡,我看了十多本咖啡相關書籍,我自認對咖啡很了解了,結果只是自認,不是事實。」
計時器只剩一半時間,周呈達所說的,仍然很混亂,很不知所云。
丹哥跟很多人接觸過,聽過很多人的故事。大多數人的苦惱與遺憾是來自於已發生的事,而周呈達的痛苦,卻是來自「未發生」的事。
當不成大俠、寫不完小說、拒絕不了父母強加的想法、沒辦法實現經營策略,這些都不過是他「自認為」的。
杞人憂天,矯枉過正。說穿了,周呈達不過是害怕不存在的失敗,因而不敢邁開腳步罷了。
霎那間,丹哥理解為何周易弘要周呈達來找自己。丹哥對於想做之事的堅持與毫不苟且,正是周呈達最為欠缺的。
(看來,他很疼愛這個姪子…)
「我應該要放棄了,好好把大學唸畢業,找份工作,或者乾脆去我爸或叔叔的公司,安分守己地當上班族,別再想什麼小說或企業經營了。」周呈達自嘲地輕笑:「也許這比較符合我父母所說的『保障』吧…」
丹哥不知何時又煮起了咖啡,同樣一支「紅櫻桃計畫」,中淺焙,能突顯酸香卻又不過頭的焙度。
現在是「傷停時間」,是周呈達加購的延伸,續給他的,自然是他所選的咖啡。
雖然有「咖啡醉」的狀況,但丹哥研判,他應該有再喝一杯的空間。
「D咖啡」使用的杯子是150ml,但在「傾聽時間」裡,續杯使用的是較小的espresso杯,為60ml,綜合周呈達所喝總量,大約450ml,稍稍超出適合飲用量一點。
「又要沖煮了嗎。」
周呈達再次探頭觀看,只見丹哥拿出另一個濾杯,卻沒有放在下壺,反而就立在桌上。
丹哥放好濾紙,不經沖洗就倒入咖啡粉,然後舉起手沖壺便向內倒去。
「等一下!你沒有放在壺上!」周呈達驚慌大叫。
然而,咖啡液並沒有流出,而是好好地裝在濾杯裡,上層覆蓋滿滿浸濕的粉,微微突起。
周呈達看傻了眼,盯了一會,腦子裡突然想起似乎有款沖茶器與這濾杯類似,杯子底部有個活塞,必須打開活塞液體才會流出。
「這是…」
周呈達疑惑看著丹哥,卻見到丹哥注完水後,除了看另一個小計時器外,竟沒有其他動作!
只有注水,沒有其他手法,這樣叫沖煮咖啡?這樣煮出來的咖啡會好喝?
疑問堆在心底。周呈達知道丹哥不會回答,所以只能等,等待這已被自己預設為失敗的咖啡。
計時器響,三分鐘半。
丹哥提起濾杯,放置在咖啡壺上,琥珀色液體宣洩而出,不一會兒便盡數流盡。
輕輕搖晃,丹哥將混合完成的咖啡倒入杯中推向台前,不發一語,逕自清洗起沖煮用具,就像往常他所做的一般。
周呈達舉起杯子,同樣奔放迷人的香氣誘惑著,他移杯輕觸嘴唇,淺嚐一口,洽到好處的酸、苦平衡,口感較為濃郁,卻沒有第三杯來得厚重,更驚豔的是尾端的甜仍然存在!以精品咖啡來說,這杯完全達到他心中的水準。
「這麼好喝的咖啡,竟然可以如此容易製作…」
周呈達笑了,發自內心地笑著。
他以淺嚐方式將這杯咖啡分作八次飲盡,每一口都帶給他無限滿足。
本以為是失敗,卻成為如此美味的咖啡,丹哥又再一次顛覆周呈達的認知。也讓他意識到這杯咖啡裡的另一層含意。
「未揭骰盅,不知輸贏;沒有嘗試,怎定對錯。」
周呈達望著見底空杯,若有所思地說:「用這個濾杯就可以達到咖啡品質的一致,但喝過前面五杯,我卻不想讓這個豆子的味道只限於一種了…」
「咖啡館的主體是咖啡,卻追求於外在文青裝潢,盲目的跨界結合,無疑是本末倒置。」
「咖啡館,應該還是要回歸於咖啡。」
「不對。」
隨著計時器響鈴,丹哥否定了周呈達作出的結論。
「不管是咖啡,是裝潢,是跨界結合都好,重點是你要什麼。」
丹哥走出店門,將店牌翻至OPEN,回到吧台後,雙眼直視周呈達。
這是從被惹火後,丹哥第一次正眼看他,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責備,也沒有看輕他的意思,有的只是等待,等著他去找自己要什麼。
音樂一直沒有被播放,這是不是代表「傷停時間」還沒結束?
周呈達腦子一片空白,他很想為自己想到之事做個結論,但被丹哥否定後,他竟做不出另一個結論。
「我要什麼…我不是很清楚…」周呈達說得有點怯懦,好像個做錯事害怕被罵的孩子。
「不清楚的話,那就先把想到的事設法完成看看。」丹哥回答,目光仍盯著他的雙眼:「很多事情沒有答案,答案不過是歸納出來的結論罷了,與其想,不如做,咖啡沒有固定的味道,你也沒有固定的人生,想當大俠,也得持續不斷地練功,否則真有濟弱扶貧的機會卻沒有足夠能力,這大俠還怎麼當?」
「但我父母不高興…」
周呈達還待反駁,丹哥卻已先截斷他的話:「哪個大俠是媽寶?打輸了怪父母不讓他練絕世武功?」
「咖啡從烘焙到沖煮,全部的製作都是咖啡師的選擇。挑錯豆,烘錯方式,沖煮失誤,全是自己選擇下的產物;同樣的,煮出一杯好喝的咖啡,也是來自於自己的選擇,依靠父母決定的是他們的選擇,不是你的。」
周呈達沉默了,失焦目光一直盯著手上的空杯。
丹哥沒有催他。店裡沒人,讓他坐久一點也沒關係。
「我想在這裡打工。」
不知過了多久,音樂也重啟了好一陣子,周呈達突然提出要求。
「這是你的決定?你想清楚了?我這裡不是網紅店或文青店,沒辦法只讓人優雅站在吧台,瀟灑地泡咖啡喔。」
丹哥認真地詢問,畢竟他有過四次失敗的選擇經驗。
「我還是不能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但既然現在是想拓展咖啡館,那就先學著去了解咖啡吧。」
「先把想到的事設法完成看看,這是你剛才教我的。」
輕佻的表情又回到周呈達臉上,那副令人有點不太舒服的挑釁感。
丹哥實在看不慣這態度,正要拒絕他的時候,周呈達從隨身包裡拿出一封信,署名為「周易弘」。
「我突然想到我叔叔要我拿這封信給你。」
丹哥收下信,皺著眉將信拆開,裡面內容不多,用借貸契約方式寫著:「甲方收容『周呈達』三個月以上,乙方無條件減去總債權50%。」下方還付上簽名、印章和五天前的日期。
天使與惡魔的拉扯。
債務減一半和趕走眼前這年輕痞子,天秤兩端,孰重孰輕?
「選擇…不容易啊…」
丹哥低喃,最後還是選了一半的債務。
現實考量,始終比較重要。
「下禮拜開始試用期三個月,寒假期間早上九點上班,開學後根據你課表做調整,沒問題的話明天簽約和決定你薪水吧。」
「沒問題!」
周呈達開心大叫,那瞬間,他的輕佻似乎收歛了。
也許是意識到丹哥將要成為他的師傅,又也許意識到這是自己做出的選擇。
無論是哪個,丹哥還是為他的離去鬆了一口氣。
過年前的陽光不甚刺眼,灑進店裡,有種暖乎乎的感覺。
今天這個不速之客,令丹哥想起他的債主「周易弘」。
「你還是一樣,什麼都算那麼準。」
過往回憶湧上,丹哥倏地心頭一酸。
他轉身向著吧台裡面,雙掌合十,似在向誰報告今天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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