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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澤賢治的熊

2021/05/04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
如果你的職業是獵熊人,卻也是唯一聽得懂熊話,且能與熊溝通的人類,你該如何執行你的工作?
宮澤賢治〈滑床山的熊〉就是這麼悲傷的故事。獵熊人淵澤小十郎每年到了夏天就得離開簡陋且無糧存的家,到森林捕獵,他穿著樹皮做的衣服,帶著山刀、長槍和黃狗,穿越高低崎嶇的山谷和野林,他知道熊住在哪裡,也知道不同的山頭有不同的熊,他認得每一隻,並理解牠們的語言,可卻必須舉起槍射向他遇到的那隻,他會挖取熊膽、剖割熊皮,喃喃地說:「我不想殺你,但我必須殺你。我得活下來,我要養活一家人。」
可是森林的裡的熊竟然不憎恨他,宮澤賢治甚且選用的字眼是「很喜歡」:

「雖然一開始就說出來似乎不太恰當,但其實滑床山一帶的熊很喜歡小十郎。當小十郎穿越噗嚕噗嚕谷旁長滿薊草等植物的狹窄河案,熊會靜靜地在高處——或用雙手抓著樹枝、或在山崖盤坐——興致盎然地目送他離開。」

這一段,莫名地讓人心痛。想像著這群熊遠遠地望著牠們喜愛的敵人走近,那唯一願意走進山中親近牠們的人類,卻也是致命的,最不能相遇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熊怎麼辦呢?不幸相賭到了,與小十郎正面交鋒時,熊也不會束手就擒,盡全力吼叫、撕咬,撲向獵人,才是熊的致敬,雖然子彈總是快過利爪。
但即使小十郎殺了熊,他也敵不過經營店鋪的生意人,珍貴的熊皮換不了幾個錢,年年入山的小十郎,年年都是那麼窮。
令我著迷的是森林中的偶然時刻,獵人在皎潔的月色下忘了舉槍,安靜的野溪旁,熊媽媽和熊孩子親暱說著話,他聽得一清二楚,牠們正在討論山谷裡漫開的白色辛夷花呢!這一晚,他悄悄退開了。
還有一隻像貓一樣爬樹的熊,見到舉起槍的小十郎,竟然咚的一聲跳下來,高舉雙掌投降:「你為什麼要殺我?」聽完小十郎的解釋,樹熊決定和獵人訂下契約,若現在放過牠,兩年後牠會主動奉上自己的皮和膽。當然,熊信守承諾。
獵人和獵物之間,存在強大的信任關係,彷彿理解彼此依存,同為森林的一份子,而殘酷本是自然本質,坎伯《神話的力量》一開始就點明:「生命的真諦是吃掉生命本身」,神話溯源往往是殘酷的殺生儀式,被吃掉的、被砍頭的,變成神,升格為永恆的形式。
在許多狩獵民族裡也有一種「象徵獸」(the Alpha Animal)的概念,象徵獸代表著所有的動物,接受的人類祈禱與崇拜。這整個人獸的關係就有如人類和動物群體間訂下了某種盟約,以紀念那款大自然的奥秘:生命靠著殺生而延續。除此之外別無他途。生命延續於殺生與自我吞噬,它就是一種生命的兩種表現。——坎伯《神話的智慧》
人熊的約定,自然讓人想起日本愛奴人的「送熊儀式」。他們會獵捕幼熊,像是對待寵物一樣悉心照顧牠,然後殺了牠,且是無限歡喜熱鬧的儀式,送牠的靈魂回歸天上,期待熊魂再跟其他的熊說牠在人間受到多棒的款待,讓更多更多的熊願意再來人間,簡直是無限循環的熊肉迴轉壽司?
「熊是提供身體的客人,日本自繩文時代起不斷重覆,全村的人一起享用熊肉,再把牠的肉供奉給被殺掉的牠自己。」——梅原猛《日本的森林哲學》
這樣的信仰放在歷「文明」淘換且植入保育觀點的現代人眼中自是不可思議,被殺的生命怎可能感謝殺他的那個?可轉念一想,這裡的熊更接近佛,熊沒有我執,沒有恨,只是轉換了生命的樣態,就像故事中的小十郎最後死在熊的手裡,十幾隻大黑熊圍繞著他,好像正舉辦虔誠的祝禱儀式(之後,理所當然是熊的用餐時間)。那時刻,小十郎必也是把自己全然的交出去吧。這種信賴關係,只能在森林裡,一旦人把自己從自然中抽身,就不可能再建立,因為再也無法理解熊的語言。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獵熊人的難題,他怎麼辦?
誰願意沾惹滿身血腥,如果他只能這樣活?於是,菜市場那被關押在攤車下的雞抗議了,你想過牠們頭頂便是碎屍萬段的大砧板嗎?圍圈在大貨卡上顛顛顫顫通往屠宰場的豬也不滿,被拖網撈起瞬間凍結成冰棍的鮪魚根本來不及憤怒(就被艾莎了),宰牠們的人很殘忍嗎?是壞人嗎?或許更壞的是不直接殺的人,因為未曾肉搏過未曾直視生命的真諦,有時會忘記,生命是靠吃生命維生的,也會忘記人能活著需要多少的犧牲,而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別人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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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鷺鷥
禾鷺鷥
禾鷺鷥之塔羅亂談國度,生平最大興趣是四處探察能量點,潛入寺院古跡,找尋世界各地的文字之神,採訪祂們,為祂們作傳。專長:虛耗,浪費,徒勞,不在意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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