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陽光自窗口灑落,在老王的臉上製造出層疊的陰影。耳邊,懷舊的老歌如常流淌,老王躺在床上跟隨老收音機播送的旋律輕聲吟哦,眼睛依然閉著。按平日他早該起床盥洗完畢,把屋後的菜圃澆上一遍水,然後站在金樹神龕前恭敬地燒三柱香,但此際他仍賴在床上,面朝桁樑交錯的天花板闔目平躺,不肯睜開眼睛。
還是幾聲鴉啼,才讓這個打破四十餘年早起慣例的山東老漢霍地開眼。他嘆口氣,嘴裡嘰咕碎唸下了床,趿一雙木屐喀噠喀噠走到裡間,用把竹扇打死一隻偷吃的蟑螂,然後拎起白鐵壺往水槽裝水,咯唧一聲扭開水龍頭,卻,不見一滴水下來。
「他奶奶的!」
老王氣憤的聲音迴盪在冰冷的空氣裡,怕連山魑野魅都給驚擾了。眼看沒法燒水泡壺早茶,老王但聞一旁櫥櫃後頭響起鬼祟騷動,心裡愈發惱火。「今天不剿光你們這幫混蛋,老子就不姓王!」他再度操起竹扇,彎腰將半個身子探進櫥櫃與壁面之間,打算一舉殲滅那窩倒楣的蟲族。
廚櫃卻當著他面倒了下去。乒哩乓啷,這下子,恐怕山腳雜貨店那條小土狗也給嚇醒了。
老王扭屁股跨過一地狼藉,忽地便聽見一陣狗吠。邪門!敢情小黑真從三里外奔來了?老王披上外衣步到門前,那狗叫真切就在門外,他甚且聽到狗爪抓門嘎嘰嘎嘰,喂,他在屋裡大喊,汪,那狗在屋外勤叫,緊接著門板震動起來,砰!砰!有人拍著門:「班長!班長!」
亂七八糟。
老王拉開門,見一條金毛大狼狗嗚嗚躲在了個胖大身軀後頭。
「大清早吵吵鬧鬧的,叫魂哪。」他叉著腰罵。
屋前,一胖一瘦兩個青年站在樹蔭裡靦腆地笑著。
「聽到聲音,過來看看。」瘦子說。
「幹啥大驚小怪?」老王瞪大眼睛:「唷嘿,還槍啊狗啊都帶上了,怎麼,要打仗啦?」
「班長,有熊。」胖子用肥短的掌抹著汗,說:「昨天阿吉巡山,在麻竹林那邊看見一頭黑熊。」
「熊?你說熊?」老王聽了胖子的話,眼裡彷彿一泓死水被顆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他顫抖著眼珠子,嘴角噴沫喜滋滋地說:「熊又出現了?」
在場兩位後輩詫異相覷。基於年齡上的差異,不,更貼切的說法,是因為時空斷層的隔閡,一種過去與現在的經驗落差,致使來不及參加林場輝煌歷史的年輕護管員難以體會一名老伐木班班長的心情。
好比「班長」這個稱呼。八名森林護管員懵懵懂懂跟著喊,在這時有更替的八個人口中,老王永遠是「班長」,卻也永遠只擁有這「班長」的稱呼,實在是,這早該退休的老人連兼職的護管員都算不上,甭說他是護管班的頭。但分站長要大夥兒這麼喊,也只有跟著喊了。
「逢單不吉」──當初老王持這個理由執意留在山上。他對舊日部屬,也就是現任林場分站長蔡宏說,哪個庸官給林場配了個「九」的編制,按家鄉的說法,九乃「不全」,是招災的奇數,所以他老王得留下來,湊成雙。
「十全十美,包咱的紅檜扁柏又高又壯!」
又高又壯,砍成好木材,老王未及說出的,只有蔡宏明白。當然,這跟林務局當今的政策牴觸了,伐木賺外匯早已是昨日之事,伐木班解散,護管班接手,過去老王戮力砍鋸的,現在的護管員得戮力保育,這樣的路線修正,讓也是一名鋸木高手的分站長自我調適多年,何況是當年戰功彪炳的,伐木第一班班長老王呢?
高喊「樹要倒了」的日子早已過去,對老王而言,則不。也唯有親身走過的蔡宏知道,這裡乃有老班長全部的青春。
所以胖子會說:「怎麼有熊出沒班長卻像樂得很。」
所以瘦子會說:「照道理黑熊應該絕跡了才對。」
所以沒有人看見,那黝黑的熊影是何等笨拙又何等動人地從昏黃的舊時光爬過來,爬進一顆荒蕪的心。
「這沒什麼,」但老王故作輕鬆地說:「不過就是一頭畜牲罷了,沒什麼好怕的,你們還是快檢查輸水管,沒水啦……」
又是稀薄的陽光,從一棵古松篩落,在老王的臉上盪出悠長的陰影。黃昏裡,老王較往常花費更久的時間待在亡妻的墳前,將一籃繽紛的山櫻撒盡。晚風習習吹拂他斑駁的鬢髮,同時翻揚墳上的山櫻,他興味地看了一會兒花舞,終於對著墓碑他說:
「翠,我決定了,我決定留下來,哪兒都不去。我知道耀輝是一片孝心,可我終究離不開這座山。想想,怎麼能把妳一個人扔在這兒呢?我不能也不會這麼做的……」
一口氣把話吐盡,老王如釋重負。他已經煎熬一整夜了。自從兒子耀輝昨日來電與他說了那番話,他再難維持往日的平靜,就連數千個夜裡哄他入夢的老歌也失靈,他就這麼睜眼捱過午夜,等屋子裡靜止的物影慢慢移動起來,天亮了,他依然不肯起床──他怕,怕面對這座山,怕自己終於答應了兒子的請求。
「爸,下山和我們一起住吧。」
他看滿山的花草鳥獸都不對勁了。這樣的心緒如棘刺一下一下地扎他,直到,直到早上胖子說:「有熊」。
矛盾神奇地化解了。
「翠,記得那一個黃昏嗎?咱們初識的那個黃昏,妳一個人到溪邊洗衣服,一頭抓魚的黑熊把妳嚇暈了,幸好我偷偷跟著妳,這才剛好把妳給救了,說起來,咱還得感謝那畜牲……」
老王哽咽地笑著說著,鴉群棲在樹頭安靜地聽著,夕陽漸漸隱沒而大地漸漸闃暗,在夜來臨前,老伐木人再次確認了這片荒山在他心裡的位置,他在這片荒山裡的位置。
又是黃昏,夕陽西沈,在我心裡出現一個人……
老王被驚醒時,老收音機正播放著一首淒美的戀歌。主唱的男聲悠緩地拉高一個尾音,讓小夜燈光流裡的每件東西隱隱約約蠢蠢欲動。
廚房什麼聲音?
老王翻身去摸床下藏著的木棍。
小偷?山老鼠?還是……熊?
老王摸黑潛到廚房的門邊,屏息觀望。廚房的窗子和通往屋後的門已被打開了,襯著月光,老王從那影子輪廓瞧出來者是男。那頎長的身子弓縮著,雙手胡亂翻找,教老王愈看愈火。「好哇原來是個小偷」,他舉起木棍便往前衝──
卻冷不防撞上一個軟綿綿的物體。
他把那物體撞得發出怪叫摔倒在地,自己差點跌跤,但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在亮光終結黑色鬧劇之前,擺好架勢預備一戰。
燈亮。老王看見一個憔悴的年輕人雙手捧著原先擺在食櫃裡的烤雞,神色慌張。
地上,戴帽的矮個子掙扎著想爬起來。
老王把木棍對準他們:「別動!」
年輕人扔掉烤雞,右手摸出一把尖刀不甘示弱也對著老王。
這時候,地上的矮個子站起身,突然朝老王撲去,直撞進他的懷裡。
「救我!」
那頂毛帽掉了。燈光下,老王瞧見一顆泛青的光頭。
原來不是和尚,是尼姑。
老王一邊和那叫周浩偉的年輕人對峙,一邊暗暗打量身邊的女子。那渾圓的腦殼雖給剃得精光,但底下白淨娟秀的面孔煞是好看,老王轉頭看盤坐在地的年輕人,瞧那雙執迷不悔的眼神,不禁搖頭。
「妳,快點過來!」「小梅,求求妳過來我身邊,好嗎?」
年輕人有氣無力地嚷著,肉體的疲累漸漸消弭敵意,不過,愛情的瘋魔猶在發揮它的威力。
「周浩偉,我也求你,放過我好嗎?」但女子黯然地說。
「為什麼妳要這樣對我?我愛妳呀!」
「那不叫愛,那叫佔有。這種不自由,讓我窒息,讓我害怕……」
「離開我,到廟裡當尼姑,妳就自由了?」
年輕人像個孩子那樣哭起來的時候,老王終於逮著機會介入眼前封閉的圈圈。這對血氣方剛的男女,完全忘卻第三者在場而徹夜辯駁,為了愛與不愛沉陷在彼此的小圈圈裡無法掙脫也無法突破對方,那種露骨的心靈鏖戰,對保守的老王形成一個大圈圈,讓他走不進去,插不上嘴。這會兒他趁隙大著嗓門說:「肚子都餓了吧?先停停,我把飯菜熱一熱,吃飽繼續。」
「讓她吃點東西。」那個周浩偉抽抽噎噎地說:「我不餓,我,我只想喝酒!」
「那好,把刀子放下。」老王說:「反正這裡只有咱們三個,誰也跑不掉。」
然而,天剛亮,被前男友從尼姑庵擄出來的女子,迫不及待想跑了。
「行不通。」老王說:「妳對山裡不熟,出去一定迷失方向。更何況,妳走了,他怎麼辦?好不好等他醒來我勸勸……」
「他醒來我就走不了啦。」
「喂,等等!」
老王可沒料到,他那一罈鹿茸酒還不夠烈,無能讓一名愛情狂徒酣醉不知情人已去,只一句吆喝,趴伏著的年輕人便猛然醒覺。
「小梅!」周浩偉張著充血的眼睛排開老王的攔阻奔了出去。
冰冷的山嵐在耳邊啁啾。初曉的莽林未脫去曚昧,刺入靛藍色天幕的黑魆巨木吐著水氣羅列成阻人的牆垛,翕忽又讓出一條條幽暗小徑誘人入迷。老王拼命奔跑,在他熟悉的領域追逐為愛相互追逐的男女,他以為自己將很快追上但事實並非如此,前方的人影愈來愈遠而腳下的野地愈來愈黏,是我老了嗎,他想,還是這山不認我了?
就在那一剎那,一聲淒厲尖叫響起。
他趕赴上的一幕,是年輕人周浩偉緊抱著他心愛的女子,痛苦承受黑暗中的巨掌。
一隻活生生的熊掌。
老王愣住了。
心中那一個虛幻的黑影倏忽化為實體來到面前,老伐木人但覺一股翻湧的熱衝上腦門,瞬間像有什麼在他軀體裡呼喊、催促,催促他朝著記憶中那個命運的黃昏開拔。
但是。
但是他竟然跌倒了。他被一株小小的野草絆倒,突然趴在了一片泥濘中。黃昏消失而早晨再度出現。在生命又朝終點推進的嶄新的一日,老人淚如泉湧看著收藏半生的影子漸行漸遠無所眷戀地,棄他而去。
「班長」決定離開山城,護管員們與林場分站長蔡宏都非常吃驚。他們猜或許親自上山來的兒子終於勸動了老父親,也或許是黑熊的現身嚇著了這位老人,所以。
答案只有老王自己知道。
可能是兒子那憤慨的一句「爸你別再這麼自私了」,可能是傷癒的年輕人與愛人那含蓄的一句「我們願意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可能是這些話語讓守山數十載的老班長想通什麼,不再固執。
也可能不是。
小屋的門掩閉了。古松下的孤墳又撒上了山櫻花。在鴉群的注視裡,一個老人踽踽獨行,在下山的路上。
〈本文原載於人間副刊,2005/02/23〉